“小报!小报!”
“无尘道长新作两首,还上新曲儿咯!”
汴梁的小报童沿街叫卖。
手中的报纸很快就售卖一空。
大胤是有邸报的,但因为是官报。
所以朝廷对其的管控极其严格。
并制定了定本审查制度。
按照惯例,进奏院的官员,要向门下省递送邸报的初稿。
经门下省删改后,方可送交枢密院,等等各个部门。
最终,通过步递、马递、急行递等形式将其分发到全国。
而小报则没有这么多的问题,因为它审查比较宽松。
基本上能做到日出一纸。
比起邸报来,它的效率要高得多。
京中印刷,沿街兜售的办法。
因此,市井上形成了以小报为主,以邸报为辅的习惯。
小报在大胤百姓中很受欢迎。
但也存在着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真实性和可信度都不高。
这也算是封建时代的新媒体、营销号。
虽然朝廷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严打,但仍是屡禁不绝。
“无尘道长去了秦淮?”
“还把花魁柳如是勾走了!”
“你看的是哪家的小报,这种话都能编得出来。”
“不可能吧,我看这家小报很多年了。”
“我有一个从秦淮做生意回来的表哥,他总不能骗我吧!”
勾栏瓦舍,酒楼茶馆。
又开始对当下的趣事的讨论。
临街绣楼的暖阁。
纳兰初见阅读着小报上的文字。
尽管她已经释然。
但听到陆沉舟的消息,还是不免买了一份。
此时的她,看到观澜阁独占花魁,眉头微蹙。
强忍着不适耐着性子看了下去,直到看到后面面红耳赤的一幕。
她不由得拍案而起。
“这是哪家小报写的,给我查清楚!”
“为了博人眼球,竟凭空辱人清白,简直太过分了!”
侍女缩了缩脖子,糯糯地回答道。
“小姐,是隔壁州府传过来的。”
“据说那个叫秦淮笑笑生写的。”
纳兰初见皱起眉头:“又是他!”
这个秦淮笑笑生,可谓是陆沉舟的头号黑粉。
专门写淫词艳曲,早已被各大书坊联合通杀。
“小姐,你去哪啊?”
“报官!”
与此同时,应天书院内。
宋霆锋也看到这张小报,大骂了一声无耻。
然后怒气冲冲地走出了书院。
好奇的学子们也纷纷围观上去看着地上的纸张。
陆沉舟虽然出家了,可应天书院还是他的母校。
现在书院如日中天,来拜访的大儒学子络绎不绝。
你这厮,竟然敢污蔑我学生的清白。
老院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立即书信给自己的老朋友们。
各大书院联合施压,汴梁官府不得不派人前往秦淮处理此事。
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菰城,湖笔之邦。
栖霞镇,镇子不大。
藏在一道被流水经年累月切割出的山坳里。
歪歪扭扭地趴伏在向阳的坡地上。
青石板路被无数双脚印磨得油光水滑。
陆沉舟和柳如是的落脚之处。
就在镇西头那条名叫墨痕巷的小弄里。
两旁的墙根常年湿漉漉的,生着厚腻的墨绿苔藓。
一间低矮的瓦房,门板是原木色。
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发黑,门楣低矮,进出需微微低头。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只有一明一暗两间屋。
明间算是堂屋兼营生之所。
靠墙放着一张旧方桌,桌上石砚、松烟墨和两支湖笔。
还有一沓粗糙发黄的毛边纸。
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这便是他糊口的营生:代写书信。
今日也没有什么生意。
柳如是坐在靠墙的一张矮凳上。
她手里拿着一件陆沉舟的粗布直裰,正低着头,缝补着袖口处裂开的口子。
昏黄的光线从狭小的窗棂挤进来。
勾勒出她低垂的眉眼和紧抿的唇线。
身影在墙壁上投下一道沉默的轮廓。
屋子里很静。
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声音。
“咳....”
陆沉舟忽然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柳如是缝补的动作瞬间停住。
针尖悬在半空,她猛地抬起头。
目光急切地投向陆沉舟,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怎么了?可是着了风寒?”
“我去灶上热点姜汤.....”她说着就要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
“不必。”
陆沉舟的声音响起,异常平静。
柳如是僵在原地,看着他的脸庞。
这段时间他的言谈举止,总是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心头莫名地一紧,那紧握针线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
针尖刺破了指腹,殷红的血珠瞬间沁了出来。
细微的刺痛传来,她却浑然未觉,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陆沉舟沉默了片刻。
望着她,似乎又不是在看她。
终于,他开口了。
“柳姑娘。”
“我此生.....”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最准确的表达。
“不会再娶妻了。”
这六个字。
平平淡淡,甚至没有起伏的声调。
却如同九天之上的惊雷,裹挟着万钧之势。
不偏不倚,正正砸在柳如是的天灵盖上。
柳如是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仿佛整个世界的声响都在瞬间被抽离。
只剩下那六个字,在她空茫的识海里反复撞击。
针线从她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
掉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指腹上那点被针尖刺破的伤口。
此刻才后知后觉地传来尖锐的刺痛。
不会再娶妻了?
什么意思?
是....拒绝?
还是彻底地划清界限?
“柳姑娘,如今你已脱离贱籍。”
陆沉舟决定把事情说清楚,而不是让她还心存希望。
“以后在这镇上也有个谋生的活计。”
“说不上大富大贵,也能平安渡过一生.....”
他后面说了什么,柳如是一句都没听清。
她所有的付出,所有的追随。
这清贫陋室里笨拙的努力。
搓洗衣裳冻红的手指,学着生火被烟呛出的眼泪....
还有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卑微,不敢宣之于口的期盼。
都在这一刻,彻底碾成了齑粉。
一股灭顶的绝望和巨大的屈辱感。
她想质问,想嘶喊。
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
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
瞬间模糊了视线。
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她死死地低着头,不敢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与崩溃。
陆沉舟依旧望着窗外那片被风追逐的枯叶。
他听到了那压抑的哽咽,听到了泪水砸落的声音。
他的动作似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只是在悠远的目光深处,极力压抑着复杂的情绪。
时间很慢又很快。
半个月后。
清晨,巷子里的雾气尚未散尽。
隔壁吴婆子养的那只鸡便扯着嗓子啼鸣。
陆沉舟便吱呀一声,推开了那扇薄木门。
墨研好,他起笔,在一张毛边纸上试了试笔锋。
巷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
栖霞镇的烟火气开始苏醒了。
将那张代写书信的“招牌”挂了出去。
然后,他端坐在那张三条腿的竹椅上。
泡茶、打坐......等待着今日的第一位主顾。
柳如是则在屋内,她蹲在屋角一个小小的陶盆前。
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虽不再养尊处优、却依旧如霜赛雪的小臂。
此刻,她正用力搓洗着两人昨日穿的衣服。
陆沉舟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
他表示这辈子不再娶妻。
如果想跟着,他也没有意见,但是要遵守规矩。
如果受不了,现在就可以离开,他也不会阻拦。
柳如是只犹豫片刻就答应了。
以她的身份,哪里还敢奢求什么身份。
起初她还能沉心静气,可随着时间的推移。
心里的邪火又开始隐隐约约地跳动。
屋外巷子里,陆沉舟的生意也开张了。
第一个主顾是巷尾的孙氏。
她扭着腰肢过来,脸上扑着厚厚的粉,也盖不住眼角的细纹。
“小陆先生,给我家那死鬼写封信。”
“告诉他,再不把工钱捎回来,老娘就....”
“老娘就带着他儿子,改嫁隔壁村的王木匠。”
她越说越气,唾沫星子几乎溅到陆沉舟铺开的纸上。
他微微侧身避开。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
他一边写,一边低声念着。
孙氏听着,时不时插嘴。
“对!就这么写!”
“买米、扯布....儿子开春就要上学堂。”
“让他多捎一些.....”
陆沉舟笔下不停,将她的要求转化为文字。
写完,吹干墨迹,递过去:“三文钱。”
孙氏接过信纸,虽然看不懂,但是这字是真不赖。
爽快地数出三枚磨得发亮的铜钱。
“谢谢小陆先生,下回还找你!”
孙氏扭着腰走了。
又等待了片刻,无人问津。
陆沉舟继续闭目养神,哼唱着歌曲。
手指轻叩桌面,打着此起彼伏的节拍。
“仙歌音,玉笛灵,酒盏玉露清。”
“剑舞轻,潇洒过白袍影。”
“新殿又细雕流金,声声箜篌鸣。”
终于搓洗完最后一件衣物。
她将湿漉漉的粗布直裰用力拧干,水珠哗啦啦地滴落在陶盆里。
她站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背。
紧绷的神经似乎才稍稍松懈下来。
这是柳如是最期待的环节。
在她疲惫枯燥的日常生活中,平添了一丝慰藉。
“一笔浓墨留诗狂情。”
“玉袍长剑堪风流,山川不念旧。”
“赋诗为狂也无有愁。”
她就这么静静蹲在地上听着。
他就这么唱着。
在某一刻,柳如是在想。
这样的生活,或许真的也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