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当头棒击。陈瑞见母亲突然就血色尽失了。
没立刻晕死,大概是因着还有比晕死过去更令人绝望的事情在后头。
几个人踉踉跄跄地往出事地点赶。这里是一片棚户区,巷子里堆着横七竖八的各种杂物和垃圾,汽车和三轮根本开不进来,只能步行。
大年三十的清晨,巷道里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在准备着年夜饭,间或有袅袅炊烟升起。陈瑞搀扶着颤颤巍巍的祖母和双目无神的母亲,磕磕绊绊地疾行在空寂的巷子中。
到了一个两层小楼停下来。楼下是卖打折衣服的店子,没有开门。从楼道往上走,一道门虚掩着。里面一个男人躺在一张双人床上,只能看见露出被子的一双脚。
陈瑞的眼泪一下冲出来。她眼疾手快抱住了立时软倒在地的祖母。
母亲哆嗦着伸出手去翻看父亲的眼皮,似乎还有温度。
陈瑞马上把祖母放倒在仅有的一张沙发上。冲到街角去打公用电话,投了好几次币都掉在地上。还好,120急救中心的车子应该能最快赶来,但须得把父亲抬出巷外才行。
等她跑回小楼扶起祖母下来时,就看见二姨胡莉正泣不成声地跪在马路边祈求两名路人去抬还在吐白沫的父亲。
而母亲哭泣着向那些一扇一扇关着的门猛敲: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帮帮忙....把我丈夫抬去医院抢救。
终于,有人被无助嚎啕的祈求打动了,开了门。
几个年轻人合力将父亲抱出来放到一块门板上,嚯嚯嚯小跑着向大路上跑去。
此时,急救车刚好到达了巷子外的马路上。
5、毒刺
门诊急诊室外。
陈瑞陪着嘴唇哆嗦、表情木讷、脸色青白的母亲坐在门口。
急诊室里面,躺着正在洗胃灌肠的父亲和正在打点滴的祖母。
为什么!麻木多时的母亲突然就歇斯底里了,站起来一耳光甩在站在旁边的二姨脸上。
胡莉捂住脸,一言不发。
“为什么!小时候你在我家一住就好几年,我爸妈怎么对你的?好吃的好玩儿哪样不是紧着你用?我有的,你哪样没有?住我家里,吃我家里,玩具你和我争,零食你和我抢,新衣服你比我还多,我们家欠你的还是咋的!每次都是我爸说你小,让我事事让着你。你现在能在物资公司这种体面的地方工作,还不是我爸给你争取来的么?”
胡莉看着歇斯底里的母亲,突然就笑了。
”姐,你知道吗?我其实不应该叫你表姐,我们可是亲姐妹哦。”
母亲猛然捂住了嘴,震惊得无以复加。
陈瑞劈头盖脑骂过去:“胡莉你装疯卖傻说什么鬼话?”
胡莉笑起来,脸上的指痕红肿起来,把那张脸衬托得更加妖异。
“这话该什么说呢?哎,我真不想让你知道真相的。但怎么办呢,你这么逼我。本来我是想让你好好活在你的童话里,你爹还是你爹,你丈夫还是你丈夫...”
胡莉,你给我闭嘴,陈瑞真恨不得用练过跆拳道的手给她一拳头。
但陈瑞显然低估了这个二姨。
她一点也没有收敛,而是更恶毒地往母亲的伤口上撒盐。
“既然都走到这步田地了,我就告诉真相吧。你爸不仅仅是你爸,他也是我爸,你丈夫也不仅仅是你丈夫,他也是我丈夫。”
陈瑞反手就捂住了胡莉的嘴。
她知道,这个话题将是懦弱的母亲不能承受之重。她必须要保护她。
但母亲早急红了眼。她哭喊着掰开陈瑞的手:让她说!你让她说下去!
“别急,”胡莉把脸上的血沫用食指擦掉,又抿嘴笑起来。
6、真相
“你不奇怪么?为什么我在你家一住好几年,为什么你爸会对我那么好?哎,地球人都知道的事,就你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傻点也好啊,因为会活得快乐点。”
母亲全身软下来,扑通坐到了地上。陈瑞抱住母亲,扶她到候诊椅上坐下。默默拥住她。
“妈,别怕,有我在这里。”
胡莉忽然就咬牙切齿起来:“黎惠允,不要总是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看着恶心!
小时候抢不赢东西,就只会哭哭啼啼,保准换来你妈给我一顿好打。结婚了,在你男人面前也是装出这副柔弱的样子,被我逼急了,却宁愿自杀都不敢跟你提离婚。现在又在你女儿面前装出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你就只会一辈子躲在人身后!”
胡莉恨恨地望着黎惠允,“你这种好命人,永远不会知道我和我妈都经历过什么!
说什么情同手足的姐妹,结果呢?还不是为了一个男人翻脸。本来我妈只是出阁前去照看她坐月子的姐,谁知道会毁了她一生!难道一个醉酒的男人认错人做错事就不该负责任了么,何况还是姐夫!可你们家都怎么对我妈的,就一个道歉,道歉有屁用啊。
换你想一想,旧时代一个被破了身子的女人到了夫家,会是什么下场。三天两头被丈夫往死里打就算了,还生下个野孩子。不错,我就是那个野孩子。我小时候受过多少打,你们不会想知道的,如果不是我妈把我送到你们家,我早被打死了。
你以为你爸是对我好,对了,也是我爸。哈哈,太可笑了,那都是因为愧疚,知道吗,那叫愧疚。我妈就是个懦弱的命,一辈子毁了,屁都不敢放一个。她的命,她认了。可我不认。凭什么你处处比我养尊处优?
我只能靠自己。玩具我偏和你争,零食我偏和你抢,新衣服我偏要比你多,那都是我该得的东西。我故意的,你有什么,我也要有。你男人,爱的也是我,不是你。
忘了告诉你,姐姐,你男人陈放爱上我已经十几年了。你知道为什么我至今没有孩子吗?那是因为我还没结婚就和你男人陈放在一起了。我们之前有一个孩子,不过流掉了,没有办法呀,谁让我爱上的人是我姐夫呢。孩子不能留,还得找个冤大头来结婚。
也合该我背。再没能怀上了。不能生育的女人,离婚是迟早的事。这始作俑者是陈放啊,这不得找他负责么。所以啊,他不敢离婚,又觉得对不起我,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你说,老天饶过谁呢?
姐,你就成全了我们吧。你还有孩子不是,我可是什么也没有了,只能缠着陈放。”
胡莉吃吃笑了,声音尖锐地刺进人心里。
黎惠允像一条搁浅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脸憋得通红,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陈瑞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了算计。
7、变局
父亲陈放从ICU推出来时,已经是年三十的深夜了。
也许,对于陈放来说,不醒来,才是最好的结局。面对守在病床两边的黎惠允和胡莉,他不敢选择,也不想选择。
陈瑞陪伴在输液的祖母旁边。六十多岁的老人,经不住这种生生死死的大起大落,时而昏迷时儿清醒。但好在已无大碍。
旁边的病房里放着春晚结束前的致辞,岁末的钟声响起。
新年第一天,对陈瑞来说,竟是这样一个不眠之夜。
回到家,已是中午。梅子被沸沸扬扬的各种传言惊到了。守在陈瑞的家门口。
陈瑞什么也没说,梅子也没问。两人合力做好了两份简单的午餐。
陈瑞出门前再次环顾这空无一人的家,这里承载着陈瑞懵懂幸福的童年岁月,无拘无束的少年时光,意气风发的十八芳华。而终究,没有什么可以天长地久。
祖母的唠叨犹在,父亲的巴掌犹响,母亲的饭菜犹香,而从此,一家人必将天各一方。
门口,那只红灯笼正随风摇摆。
陈瑞把它扯下来踩了两脚,扔到垃圾桶里:梅子,该信你的。可惜迟了。
梅子的眼角红了。她抱着陈瑞:瑞儿,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陈瑞拍拍梅子的肩:没什么大不了。大学我打算考省外,不回来了。家里的书都留给你。好好念书,再读个夜大吧。你有空帮我照看着我母亲和祖母。
梅子连连点头:没事,你只管好好念书,有我在呢。
病房里,依然如故。陈瑞把饭端出来,打破了沉默。
一定要选么?陈瑞问父亲。
父亲陈放目光闪烁,侧过脸不言语。陈瑞又看看母亲和二姨胡莉。
如果由父亲选,这是个死局。陈放宁死也不敢选择,或者说不想选择。一个是发妻,一个是情人。男人的劣根性永远希望妻妾成群。
如果由祖母选,也是个死局。放不下唯一的儿子,也放不下孝顺的儿媳。更放不下孙女受此委屈。
如果由母亲选,就是个活局。其实,没有男人的生活也很好。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所有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如果由胡莉选,也是个活局。多年恩怨得以消弭,心结从此解开,暗度陈仓的两人从此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如果由陈瑞选,必是死局。
尼采说过,对待生命你不妨大胆一点,因为我们始终要失去它。
陈瑞笑了。读书时做选择题,最容易被接近的答案迷惑。所以,总以直觉来选择。那么,还是交给直觉吧。
陈瑞附身在父亲耳侧,悄悄说,女儿给你选吧。
她走到母亲身侧,抚摸着她鬓边的白发,依依不舍地说,放心,女儿会守护你。
她转过身来,看着胜券在握的胡莉。二姨,这么多年的恩怨,对错已经不重要了。因果业障,自此而终吧。她嗖的从长袖中抽出一把藏刀,狠准稳地从胡莉颈部主动脉上划过去。
8、重生
陈瑞对年的记忆一直停留在二十年前看到那首诗的时候。
对了。明天就该出狱了。
她已经错过了太多。错过了祖母的葬礼,错过了人生最美好的花样年华,错过了进入象牙塔深造的机会,错过了正常恋爱结婚生子.......
所幸,这对倒霉催的父母为了入狱的女儿,再次凝心聚力。
陈瑞抿嘴而笑,38岁,一切不过是从头再来。青春换生命,她谁也不欠。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九了。陈瑞想,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个红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