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不知为何,赵熠南并未去暖阳殿用膳。
而是独自一人出了宫。
我被他身上的引力牵着走,看着他沿街走过一个个我爱吃的点心铺子,最后他在一家馄饨店停了脚步。
这家店的馄饨皮薄馅大,汤底鲜爽浓郁。
往常我与他一同出宫时,经常会一起到这里来吃馄饨,在这里,我度过了那些为数不多的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光。
老板娘是个胖胖的大婶,面相和善,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客官好久没来,还是老样子吗?」
赵熠南坐下轻轻颔了颔首。
老板娘一边擦桌子一边问:「您夫人这次怎么没同您一起?我瞧着往常您二位向来是形影不离的。」
我感念她仍挂念着我,所以虽然明知她看不见,还是朝她扬了个笑容。
赵熠南未回答,却听老板娘又扬声道:「原是一前一后来的,得嘞,两碗馄饨马上来。」
赵熠南猛然转头看向我的方向。
我跟着转过了头,看到周妉妉穿着我的衣裳,在随从的簇拥下款款而来。
赵熠南将她错认成了我,或许是太过惊讶,站起身时的动作略显仓皇,甚至踢倒了木凳。
但随着来人越走越近,他逐渐反应过来,试探性地开口:「妉妉?」
「陛下怎么不去暖阳殿用膳,反倒跑来这脏兮兮的路边小摊。」周妉妉的语气娇嗔中带着不满。
她一出声,赵熠南的眼神便清明起来:「有些想吃馄饨了。」说着他擦了擦身旁的木凳:「来,坐。」
周妉妉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
那里通常是我的位置。
周妉妉从小锦衣玉食,根本没吃过除了御厨以外的人所做的食物,更别说这种街边小摊了。
馄饨一端上来,她便露出了嫌弃的神情。
但一看身旁的赵熠南吃得极香,她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二人馄饨还未吃完,便有一群人涌了过来。
应当是周围村里的居民,一群人哗啦啦冲到二人面前跪下,向赵熠南磕了头后然后朝周妉妉道:「娘娘,您可算是回来了。」
「何事?」周妉妉被这群人的阵势吓得连连后退,赵熠南扶住她的肩替她发问。
这些人我认识,他们都是周边村庄的村民。
带头的是望村的里长,他是十里八村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此时他满脸焦急,甚至有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流入了花白的胡须里:「娘娘,您为何要下令将田地收回啊,这都是百姓们辛辛苦苦一整年的劳动成果。您这样做可是要了大家伙的命呀,求您收回成命啊娘娘。」
「求您收回成命。」老人家说完便匍匐在地,身后的村民们也跟着他跪下连连磕头。
「怎么回事?」赵熠南眉头紧蹙,偏头问周妉妉。
此时她也终于回过神来,翘起唇角得意洋洋:「是我下的令。」
「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要让他们都知道,如今决定他们生死的王后,是我周妉妉,再也不是她周寒烟。」
4.
闻言,原本还趴跪在地的村民们纷纷抬起头来,里长率先站起身:「原来你并不是娘娘。」他脸上浮现庆幸,霎时间热泪盈眶。
人群中有村民的声音传出:「我都说了,娘娘怎么可能如此对待我们。」
「就是。」
「娘娘是这世上最好的王后,求求陛下,将我们的王后寻回来吧。」
「求陛下!」村民们连声附和。
眼看事情并未按照她预想的发展,周妉妉恼怒无比,居高临下嘲讽:「周寒烟早就扔下你们自己逍遥快活去了,你们还不如向我求饶来得更快一些。」
村民们显然不太理解这张熟悉的脸,为什么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语,人群瞬间哗然,甚至有人站起来反驳:「胡说,王后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早听说王后有个双生姐妹,没想到二人之间差距如此之大。」说话之人是邻村的里长,或许是年纪尚轻,此话说得丝毫不留情面。
这些话彻底激怒了周妉妉,她的脸色瞬间沉郁下来。
我为他们狠狠捏了把汗,我最是了解周妉妉,她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尤其听不得别人将我与她比较。
虽未举行封后大典,可她如今的地位与王后已无异,恐怕会就此事进行发难。
果不其然,她当即便唤人将出言的几人捉拿了起来。
「住手。」出言阻止的是赵熠南。
陛下既然发令,侍卫们自然是不敢再有动作。
赵熠南薄唇紧抿,罕见地对周妉妉冷了脸:「此番的确是你行事不妥,均田一事你就不用再管了。」后又偏头吩咐:「传令下去,将田地还归百姓。」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里长和村民们纷纷跪拜,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神色。
欢呼热闹的人群里,周妉妉那黑如锅底的脸色,显得格格不入。
当夜的暖阳殿里又飞出了白鸽,它回来时不仅带回了父皇的御笔书信,还有一位传信之人。
北襄国太子周瑾,我和周妉妉的大哥。
他一来,周妉妉就像是有了靠山,行事愈发张狂。
桑南虽如今已然摆脱了往昔的境遇,但在父皇和周瑾眼中,赵熠南始终是当年被迫来到北襄皇宫的那个小质子而已。
故而无论是父皇的御笔,还是周瑾的态度,都并未给他留几分情面。
书信中甚至直接指责起赵熠南,说他当众不给周妉妉颜面,无异于打了整个北襄皇室的脸。
若周妉妉无法得到她应有的体面与权力,那么大哥这次就正好将她接回去。
赵熠南端坐在大殿的主位上,读完信后朝气势汹汹的周瑾微微一笑,这一笑便显出了他那身为上位者的压迫感来:「太子的意思我已明了,但均田毕竟是我桑南国国事,贵国是不是管得有些太宽了。」
他们或许觉得陌生,但这才是我熟悉的那个赵熠南,那个从逆境中生生劈开一条路,将自己送上王位,杀伐果决的桑南王。
周瑾明显没想到对方会是此般态度,勾起唇角嘲讽:「既然桑南如此有底气,那又为何需要你这位尊贵的桑南王屈尊前去北襄迎娶我们的公主?」
一提起周妉妉,赵熠南的神色瞬间柔和下来:「自然是由于心悦爱慕。」
周瑾冷笑一声:「心悦?爱慕?你确定不是为了获得北襄的助力?」
「自然不是,我只是想兑现当初的诺言,让她过上更自由些的日子。」
「那她如今想要的,你为何不给?」
赵熠南似是被他说服,终于是默认了他的要求,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轻松了下来。
周瑾转而提起我来:「周寒烟如今身在何处?」
周瑾对待我的态度从来都与对待周妉妉截然不同,他贵为太子,和我一个冷宫里的灾星,也几乎没有交集,我倒是很意外他居然能想起我。
「她失踪已有一些时日了。」赵熠南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怎么你们北襄,这么多年来终于想起还有这么个人?」
周瑾一哂:「毕竟是和我血脉相连的妹妹,虽自出生就不吉,但如今失踪生死不明,总得有人过问。」
「该找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或许她真的已经离开桑南了吧。」
赵熠南的脸上除了怅然,更多的是松了口气一般的解脱。
这几年来,我与他在振兴桑南的过程中,已然成为了配合默契的合作伙伴。
要求娶周妉妉之前,他也有与我好好商议过,他说能保留我手中未完之事,只是后位必须得让给她。
我明白这些年他心中对于我或许是有些感谢在的,但在这场权衡之中,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周妉妉。
周瑾为周妉妉拿回了均田一事前来,了解了事情始末过后,小小地将她训斥了一番。
这下她总算是有所收敛了。
封后大典当日,周妉妉一身庄严璀璨的吉服,在礼官的指引下,一步步走上神坛。
赵熠南就静静站在神坛上,等她走到他身边,他会笑着为她戴上凤冠。
没等周妉妉走到神坛,宫门口却先一步喧哗起来。
有百姓在敲登闻鼓,「陛下,外面都是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臣实在是不敢拦啊,他们说……」
进来通报的侍卫有些吞吞吐吐,这样的大好日子被打扰,赵熠南面露不耐:「说什么?」
侍卫深深跪拜,头都垂到了地上:「他们说,桑南王后只有周寒烟一个。」
周妉妉或许是被愤怒冲昏了神志,闻言一把拿过凤冠戴在自己头上,然后疾步朝着宫门走去:「我今日便要让这些刁民们看看,谁才是这桑南的王后。」
宫门一开,便见到跪了满地的百姓,他们个个眼含热泪,口中齐声高喊:「求陛下将王后寻回!」
周妉妉见到此情此景,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你们知道吗?你们追随敬仰的娘娘,从一出生就是个灾星。」说完她便得意洋洋地等着看众人的反应。
「那都是你们北襄的庸人之词!我们只知道,是娘娘不顾风霜雪雨,手把手教我们如何耕田种粮食,带领我们吃饱了饭。」
「是娘娘整顿坊市,开放与邻国通商,这才有了桑南如今的繁荣之景!」
是胡子花白的老里长,和西市开药铺的老板。
大批的百姓在他们背后,纷纷附和:「求陛下将娘娘寻回!」
5.
赵熠南神情复杂,正当他欲开口说些什么时,有人从远处跑来,他穿过人群跪在赵熠南面前:「陛下,我见到娘娘了。」
赵熠南蹲下身急急追问:「她在何处?」
来人痛哭流涕:「在闾山山顶。」
他话刚一说完,人群便纷纷朝闾山跑去。
想来是刚刚那个村民上山采药,这才发现了我的尸体。
覆盖在我身上的积雪已然融化得所剩无几,身下的泥土里钻出了几根小绿芽,我看到自己的尸体躺在那里,若忽略惨白的纯色,生动得就像是刚刚睡着一般。
「娘娘薨了。」不知是谁先出声,很快众人便哭喊声震天。
侍卫拨开人群,赵熠南站在道路另一边,怔然地看向我倒下的方向,半天都未能挪动步子。
「不可能。」他喃喃的声音极小,大概只有我能听到。
而后他突然迈开步子,朝前走去,脚步像是急着要确认什么一般,在终于看清我的脸时,他双膝一软,跪坐到了地上。
「不可能的。」他眼眶绯红,呜咽出声:「你不是远走高飞了吗?为何如今会躺在这里?」
周妉妉早已惊呆,原本站在她身旁的周瑾站了出来:「你们桑南国便是如此对待我们北襄嫁过来的公主的?」
不知为何,他刻意提起了赵熠南身为质子的那段时日:「当年你作为质子被囚禁在北襄冷宫时,只有周寒烟可怜你,每日给你送些吃食,让你不至于活活饿死,可你如今也还是嫌弃她不受宠不被北襄皇室重视,转头就来求娶更为受宠的妉妉。」
正在细细帮我清理面上泥土的赵熠南,此时终于猛然抬起头来:「你说什么?寒烟不是一直都住在宫外吗?」
周瑾见他的反应,仿佛也明白了什么,冷嗤一声:「在暖阳殿建起以前,寒烟一直住在那里。」
赵熠南再也支撑不住,抱起我的尸身痛哭哽咽:「对不起……」
他的道歉声支离破碎,我蹲在他面前,想问问他是在为何事而道歉,
是为了我当初建造暖阳殿时,他嘲讽我嫉妒周妉妉而非要得到和她一模一样的宫殿。
还是为了这么多年来的错认呢?
赵熠南命人做了冰棺,将我放进去,抬到了暖阳殿,日夜都守在棺前,好似没有为我安排下葬的打算。
眼看他一日日骤然衰败下来,大臣们劝了又劝,即便是周妉妉来,都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
直到一个晴天,他终于走出了皇宫,来到西市,在百姓们为我刻的雕像前站了整整一个下午。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看到那枚北襄特有的毒针被他紧紧攥在手中,这是从我后脑勺上找出来的,杀我之人下手之处刁钻至极,轻易根本不会被发现,若是赵熠南没有守着我那么多天,怕是也只会认为我是寻常暴毙而亡。
回到宫里,他不眠不休将积攒的政事都处理完毕,还唤来朝中得力大臣分理监国之事。
然后便带着人马,以及我的冰棺朝着北襄而去,说是要去给我送葬。
他们,或者准确来说是我的冰棺,到达北襄时便被拦在了城门外。
城内的人喊话,道是灾星的遗体不吉,会给北襄带来灾祸。
赵熠南一声冷笑,便令跟随的军队强行破开了城门。
一群人浩浩荡荡涌入了北襄皇宫,这阵势,不像是送葬,反倒像是来打仗的。
但他并未带着人去找北襄王,而是带着我的冰棺径直走进了暖阳殿。
士兵们将我的冰棺放在暖阳殿中央,赵熠南便下令让所有人都回了桑南。
他俯身轻轻将我的尸体抱起,放置在寝宫的床上,然后静静坐在床边。
他这般疯狂的举动,自然是瞒不过父皇与母后,二位很快也来到暖阳殿。
见到我的尸身时,他们第一反应却是指责赵熠南举止怪异,居然将我这等灾星的尸体带进皇宫。
任由他们说什么,赵熠南都并未转头看他们一眼。
直到周瑾与周妉妉匆匆赶来。
他才终于缓缓抬头,锁上了暖阳殿的大门。
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中平静道:「终于到齐了。」然后拿出火折子将床点燃,整个暖阳殿都被他撒上了助燃的油,火势蔓延得极快,不一会儿整座暖阳殿便燃起了熊熊烈火。
大火中浓烟弥漫,赵熠南在他们渐弱的骂声中,反倒勾起唇角的样子,看起来癫狂至极。
众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赵熠南的瞳孔倏而张大,用沙哑的嗓音唤:「寒烟……」
我知道他定是看见了我。
可我并未回应他,只静静听着他像邀功一般说他帮我报仇了。
或许国师的卦象并未出差错,我这一生的命运确实是不吉。
一开始父皇母后嫌我不吉,将我扔到偏僻的冷宫。
结果我住的宫殿走了水,这是我自己生出的灾祸。
后来我嫁到桑南,却因误会遭受了那么久冷待,后因亲生父母的忌惮,怕我威胁周妉妉的地位,而被灭口在闾山之上,这是父皇与母后降给我的灾祸。
而这最后,赵熠南为了替我报仇,将北襄嫡系皇族焚于一室,冥冥中又替我印证了,我的尸身会招致灾祸的不吉。
我的尸体开始燃烧,我也感觉自己在慢慢化成烟尘飘散。
而我始终没有告诉赵熠南,我上闾山之前,其实去过御书房,打算找他同去,却只在门外听到他对旁人道:「寒烟的确很优秀,可她终究不是妉妉。」
我想他大概无法否认,我与他朝夕相处,甚至有可能拨动了他心弦的那些日子,终究是没有敌得过他那出了差错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