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熠南曾亲口说过。
周妉妉来桑南之日,便是我这后位被废之时。
后来,我死在了他出发去接她的前一天。
1.
五年前,我刚及笄,便被送到桑南国和亲。
赵熠南虽心悦周妉妉,却因国力远不及北襄,只得捏着鼻子收下了我这替嫁来的公主。
这些年来,我主民生,他主兵力。
桑南国在我和赵熠南的共同努力下,一改往昔面貌,日渐民富兵强。
赵熠南终于有底气迎娶他真正想娶之人。
临出发时,他还因我迟迟未露面而大发雷霆。
我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看到赵熠南驾着汗血宝马,意气风发。
马背上的清俊帝王微微皱了眉头,问王后的去向,却无人答得上来。
自从赵熠南提出要求娶周妉妉,我与他大吵一架后,他便再也没来过我的寝殿。
昨日我只身上山,原本是想在出发前再看一眼山中灵药生长情况,却没想到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
赵熠南神情逐渐染上了不耐。
礼官催了三四遍,说是怕误了到达的时辰。
他这才对相送的宫人道:「告诉王后,若因嫉妒妉妉,不欲前往,大可不应。」
他语气都带着些许恼怒,定是以为我是故意在戏耍他。
赵熠南求娶时,周妉妉提出的条件中,有一条便是要我亲自去北襄接她。
我这人向来重诺,既已答应了与他一同前往,纵然有千万般不愿,也一定会去。
但我这次实在是无法履约。
因为此时,我的尸首躺在林中,早已被茫茫大雪覆盖得没了痕迹。
赵熠南语罢,一声令下,便带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启程去了北襄。
我仿佛被什么无形中束缚住,无论如何都无法离开赵熠南周身超过百米。
只得跟着队伍一路飘到了北襄。
这应当是赵熠南第二次来北襄王城,却是他头一回受到如此隆重的迎接。
整个北襄王室都来到了城门口,不知他们看着这位从前的小质子,成为了如今威风凛凛的桑南王,心里作何感想。
父皇母后不愧是多年的上位者,脸上无丝毫心虚愧疚之色,极其自然地与赵熠南相互寒暄见礼。
「周寒烟呢?」周妉妉没见到我,面露不快地质问。
赵熠南转头看向她时,眼中的讥诮尽数消散,只剩下无尽的包容,开口的语气更是温柔至极:「寒烟身体不适,我便让她留在桑南了,妉妉不急,到时候一定让她在桑南王城门接你。」
周妉妉与我是双生子,我们二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除了那双眼睛,她看人时,眼尾略微上扬,看起来比我多了些盛气凌人。
用母后的说法便是,「妉妉更有身为一国公主的傲气。」
面对着这张分明与我一样的脸,赵熠南却表现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温柔耐心。
赵熠南这番话,明眼人都能看出是在为我找理由开脱。
母后得知我并未前来,当场便冷了脸:「寒烟还是如此不懂规矩,亲姐姐都不愿意来接一接。」
她拉起周妉妉的手放入赵熠南手中,转脸便笑意盈盈:「不像我们妉妉,最是知书达理,定能成为桑南国的贤后。」
赵熠南的眼神落在周妉妉与他交握的手上,指尖只稍稍一滞,便马上也跟着笑开:「定是如此。」
我与周妉妉生来便不同。
我们出生时,按照惯例由国师批命。
同一个肚子,偏偏生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命格。
周妉妉是大吉,我是大凶。
如此便奠定了我们二人不同的命运基调。
她是妉妉,父皇母后愿她一生安乐无忧,快乐成长。
我是寒烟,父皇母后希望我不复存在,荡为寒烟。
小时候我不懂,为什么同样都是他们的女儿。
周妉妉能住在宽大明亮的宫殿里,而我只能孤孤单单住在偏远的冷宫。
周妉妉有数不尽的珠宝锦绣,而我却连温饱都难以保障。
开始记事时,我曾模仿过周妉妉的一举一动,我以为只要我和她一样,父皇母后便能多看我一眼。
可我换来的只是母后的厌恶眼神,以及她那句:「你生来不祥,这便是你的命。」
我不信命。
后来我大闹了一场,我要闹得母后不得不来见我一面。
我放火烧了自己的寝宫,我想,只要她命人进来救我,那她一定还是爱我的。
可她没有,我透过大火往外看,只望见了她那双平静中甚至带着些解脱的眼睛,她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我一点一点被大火吞噬。
当时我便明白了,她是的的确确想要我消失的。
最后来救我的,是住在隔壁院落的桑南国质子,赵熠南。
少年冒着生命危险冲入火场,背着我拼命往外跑。
他就像是我浓烟弥漫的境遇中,猛然吹过来的一缕清风。
赵熠南拒绝了父皇的安排,执意住进了他当年住过的偏僻院落。
说是住习惯了这个院子,也有些回忆在此。
他当年来做质子时,待遇与我这个灾星分明差不多,我倒是不知道,他在这儿有什么好值得回忆的。
想起来难道不痛吗?
月凉殿被我烧了后,父皇像是动了些恻隐之心。
拨了钱财人力,命人帮我好好修缮重建了一番。
灰扑扑的冷宫,浴火重生得精致秀美。
我重新给它取了名,叫「暖阳殿」。
从此以后,我不愿再当轻易飘散的寒烟,我要成为暖阳。
我跟在赵熠南身后,飘进宫中,看到周妉妉入了暖阳殿。
熟门熟路,仿佛在那里住了好多年似的。
当年暖阳殿建好后没多久,她便强行抢占了这里。
她向来如此,住的长乐殿明明比我这儿大了好几倍,明明拥有的比我多得多,却还总是喜欢抢我的东西。
可我没想到,在将我赶出宫后,她居然真的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
暖阳殿前的院中雪白一片。
宫人们将路面清扫得干干净净,赵熠南却偏要踏进雪地里,踩得脚下的积雪吱呀吱呀响。
他在树下停了脚步,这是我当年亲手栽下的梧桐,天寒地冻中,枝丫有些光秃秃的。
周妉妉命宫人将途中的积雪扫了干净,才姗姗走到赵熠南身边。
「一棵树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赵熠南修长的手指抚上树干,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脸上尽是怀念的神色。
「当年能遇见你,还得多亏了这棵梧桐。」他转头期待地看向周妉妉:「你可还记得?」
周妉妉眼中掠过迷茫,最后只得尴尬地扯出个笑容。
她当然不记得。
2.
赵熠南对于她的健忘也不甚在意,只纵容一笑,旋即便拉起她的手用掌心细细暖着。
他身体强健,和淡漠的性子截然不同,那双手一年四季都是暖烘烘的,我记得他掌心的温度。
我坐在树上,抬起自己的手放到眼前,这双手已经变得愈发透明。
桑南国的侍从匆匆跑来,在一旁候了半天。
赵熠南偏头示意禀报。
「陛下,宫内上下都找遍了,仍未寻到王后娘娘。」
他这才转头正眼看向来人,语气愠怒:「想是又在闹她那公主脾气,不用管她,到时候自然会回来。」
我去的林子平日便鲜少有人踏足,再加上天气寒冷,厚厚的积雪一盖,自然无法轻易被发现。
侍从答是,行了礼就要退下。
我失望地从树枝上飘下来,如一阵风般掠下了几片雪花,正好落到赵熠南头上。
「等等。」他突然松开周妉妉的手,神色茫然半晌,「派人去宫外找找,王后常去的地方要全力搜寻,不可有半点遗漏。」
「是。」侍从训练有素,对于主上的反复,面上并无波动。
周妉妉却不高兴了:「周寒烟是王后,那我是什么?」
赵熠南见周妉妉面有愠色,连忙哄道:「平日如此称呼已是习惯了,孤这便下令更改。」
她这才算是满意。
此时的榕树仿佛懂我的感受,风一吹,树下便又扑簌簌下了场雪。
周妉妉的嫁妆早已备齐。
赵熠南接到人后,未多作停留,便要启程回桑南。
离别前夕,母后召周妉妉在她殿中谈了一夜。
我在旁听了一夜。
这里是周妉妉从小生长的地方,我却十几年只来过寥寥数次。
其中一次便是让我去桑南和亲,那时她端坐在上首,连眼神都吝啬给我一个。
我还记得她用冰冷的语气说:「去了桑南便老实本分些,别惹了祸事牵连北襄。」
仅仅几年后的今天,她便拉着周妉妉的手,眼眶含泪,万分不舍:「母后本不愿你嫁那么远,可既然我们妉妉喜欢,那便去桑南好好过日子,照顾好自己。若不顺心受了委屈,可千万要来信告诉母后,整个北襄都是你的底气。」
或许是这番话太过感人至深,我甚至都有些想哭。
他们启程那日,与赵熠南来时一般,父皇母后在城门相送。
父皇郑重地嘱咐年轻的帝王,一定要好好待他的女儿。
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上位者,在最心爱的女儿出嫁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任谁见了,都得叹一句舐犊情深。
北襄到桑南的路途迢迢。
当年我嫁过去时,仅一人一侍女一辆破马车,附带一个赶车的侍卫。
桑南当时是一个衰败小国,我这一去无异于昭告天下,我是北襄的弃子。
再加上我向来不受宠。
随行的侍女本就是被迫领了这份差事,一路上从未给过我什么好脸色。
此时周妉妉坐在金玉镶成的车架里,仅负责打理她衣物的便有百十人。
她这次去桑南与我和亲不同,是双方平等的联姻。
待遇便也自然有着天壤之别。
当年我到达桑南时,甚至由于一路舟车劳顿,整个人灰扑扑,根本不像一个公主,而被拦在了城门外。
直到天黑,赵熠南才姗姗来迟,而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妉妉来桑南之日,便是你这后位被废之时。」打碎了我对他的所有期望。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被我奉若神祇的少年,他高了也瘦了,下颌的线条愈发凌厉,可他的心尖上早已经住了旁人。
看到当年拦住我的桑南城门,此时早早便装扮一新对外敞开,只为了迎接王国的新任女主人时。
我的心中其实并无多少波澜,我早已习惯,那些我需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才能得到的东西,周妉妉甚至都不用伸手便有人双手奉上,
「周寒烟呢?」周妉妉掀开车帘,未如愿在城门见到我迎接,当即便冷下脸来,「不是说她会在这里迎接。」
她如此急着见我,自然不是因为什么姐妹情深。
我明白她的心思。
她是想让我亲眼看着,我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一切,是如何被她轻易夺走的。
「启禀公主,王后失踪已有多日。」
「你叫周寒烟什么?」周妉妉极为敏锐地挑出了侍卫话中的刺,转头朝赵熠南撒娇:「陛下,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赵熠南朝她安抚一笑:「想是孤的口谕未来得及传回桑南。」转而看向回话的侍卫:「罚一月俸禄。」
「不成!」周妉妉甩了帘子蛮横道:「我要他的命!不然我便不嫁了!」
礼官好言相劝,周妉妉执拗地让北襄带来的人马停驻在了城门口,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赵熠南最后只得当场处死了那名侍卫,鲜血溅到了城门上,殷红刺眼。
他素来宽宥,如今却为了周妉妉甘愿抛弃多年积攒的仁德之名。
或许对于他来说,所有的一切,都抵不上一个周妉妉。
这一场杀鸡儆猴,使得桑南王宫内人人自危。
如周妉妉所愿,此后王宫内再无一人敢称我为王后。
她住进了我生前住的宫殿,那里是我来到桑南之后修建的,名字也是「暖阳殿」。
我曾以为,只要我不屈服于命运,那我总能将我该得到的一切亲手赢回来。
可不管我建造多少座「暖阳殿」,无论我为之付出多少心血,它们最后都会被周妉妉轻易拿走,无论是在北襄还是在桑南。
礼官定的封后吉日在开春之后。
气温回升,地上的雪越来越薄,应当过不了多久,我的尸体便能被人发现。
或许是担心周妉妉水土不服,赵熠南大多数时间都陪在她身边。
当他在御书房听到下人禀报,仍未寻到我的踪迹时,朱笔瞬时夹带着怒气被狠狠扔到了来人脸上:「你告诉我,一个大活人究竟是如何凭空消失的?」
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刻颈脖上都爆出了青筋。
习惯性地,我便想伸手将笔拾起。
当手从毛笔中穿过时,我才恍然记起,我已经死了。
一只素白柔荑穿过了我的手,轻轻松松将笔拾起:「或许那人不想被找到呢?」
面对着稍显怔忪的赵熠南,她唇边溢出轻笑:「周寒烟自小便嫉妒我,想来是自行惭秽,说不定与什么人私奔了。」
「不可能。」断然否定的语气,出乎意料,赵熠南第一次对周妉妉皱了眉。
3.
她很快便知道了,赵熠南如此笃定的原因。
有些事情,我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画有我相貌的告示贴满了桑南的大街小巷。
母本为赵熠南亲笔所绘,画得与我极像。
他的丹青很好,从前我求了好几次,他也没答应为我画像,没想到如今却是以这种方式得以实现。
告示上写着,若我封后大典前不出现,那么均田一事将在封后大典完成后,交由新任王后推进。
很快便有奏折呈了上来,每一封都写着对这件事情的反对。
「均田令乃王……周寒烟这些年来的心血,眼看便要功成,没道理让不相干的人插手。」
朝堂上老臣的话,终究是传入了周妉妉耳朵里。
她将我心爱的琉璃花瓶统统摔了个干净。
然后跑到赵熠南面前哭诉,说什么都要插手均田一事。
从前的桑南,衰败落后,盖因田地掌控在少数人手中,分配不均,人民生产力低下。
五年前我来到此地,便发现了根本原因,并不是朝臣们看不到,只是并无人愿意冒着风险带头负责此番变革。
而我本就孑然一身,自是敢去搏一搏。
于是我便自请开启了均田令,毕竟是改革,而且带头者还是我这个外来的女流之辈,前两年事情推进得并不顺利,朝野上下皆是反对之声,我在举目无亲的桑南,步履维艰。
于是我只能亲力亲为,带着人从桑南王城周边开始,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逐步推行,好在这些年来桑南王城周边的粮食产量稳步上升,反对的声音也越来越少。
我很喜欢桑南,在这里桑南人民将我当成福星,我再也不是北襄的灾星。
「不可,均田一事事关民生,并非儿戏。」
赵熠南面对周妉妉的哭诉,眉头紧蹙,但沉吟半晌还是断然拒绝了她。
他根本没想过要将此事交给周妉妉,只是在用这种方式逼我现身罢了。
周妉妉负气离去,当晚暖阳殿中便放出了传信的白鸽。
信鸽朝北方而去,没等太长日子,便带着北襄母后的回信飞了回来。
信中言辞恳切,但句句皆是在控诉周妉妉遭受的不公待遇。
这封信长得足足写了三页纸,但就是没有哪怕一整个字提及过我,仿佛我的失踪在她眼里,根本不值得一提。
对于父皇与母后来说,只要周妉妉有一丝一毫不顺意,那便是不公平。
赵熠南身旁的内官,状似无意般嘴里嘟囔了一句:「真奇怪,前王后嫁过来五年怎么从未见过一封书信。」
这本是不敬之举,赵熠南却并未出言责罚,只是他那捏着信纸的手,骨节都泛了白。
自他即位后,应当也甚少收到这样明目张胆的威胁。
「可有寒烟的下落?」他放下信纸,问道。
「禀报陛下,未有。」
赵熠南神色怔然,而后他突然像是松了一口气般,缓缓将身体靠向椅背。
我太熟悉这种神情的含义了,其他的我都无所谓,可这些都是我唯独不想被周妉妉染指的心血。
可无论我如何阻拦叫喊,他都听不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叹息后开了口:「罢了,既然她能够放得下,那此事便交给想要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