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山下小路,早有简易马车一辆,萧靖宥把“徐姑娘”放进去后,就翻身上马,挑衅地看徐奕清一眼:“烨公子既然好奇安王府的安排,可敢跟上来?”
徐奕清也忍痛从旁边枭卫手里牵了一匹马,翻身而上,少年手握缰绳一紧,说:“姑娘请。”
萧靖宥笑了一声,扬鞭往前。徐奕清扫了一眼伤腿,暗自咬牙,直接跟了上去。
沧行先生看了前方骑行消失的两人,拍了拍刘观的肩头:“赶车吧,绵玉姑娘敢带人离开,就有本事带人回来。”
刘观按下担忧的神色,扶沧行先生上了车。
这头官道上寒风割脸,冷空气不要命地往徐奕清的肺里钻。他会骑马却不如萧靖宥这种马背上长大的骑术高明,飞跑小半个时辰,就被颠得七荤八素,胸闷欲吐。更何况他还有伤腿未愈。可他性子本就执拗,再难受也忍着,不在她面前露怯。
萧靖宥却是熟悉会骑马的和不会骑马的区别,她拉紧缰绳,只瞧了徐奕清一眼,就知道他不适。她以为他会半途停下来,没料到他竟然可以一直紧紧地跟着。不自觉间,她对他稍微看高了几分,速度也故意慢了下来。
徐奕清见她最后停下,他铁青着脸也停了下来:“这是何处?”
萧靖宥上下打量他,笑容飞扬:“路边而已,我怕再跑下去,你半条小命就没了。”
徐奕清冷声道:“你不用管我。”
萧靖宥问道:“你就这么好奇安王府的部署?莫非是哪家的探子不成?”
徐奕清不接她的话,回想起沧行先生的做派,他故意大义凛然地说:“战争不是儿戏,姑娘可能只是觉得有趣,但安王府能不能应对,关系着边境十余城大楚百姓的安危!我虽势单力薄,也愿意在危难之刻尽一份本分!”
至于他心中只是想知道现实与梦境有何不同的念头,只能深埋心底。
但他外表那副少年轻狂,忧国忧民的脸还是很能唬人的。
萧靖宥忍不住感慨:“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却心怀天下。若是边城之中,如你这般的人多一点,安王府就不至于这么辛苦了。”她这样说着,看向徐奕清的眼神也温和起来,又道,“你大可放心,对王爷和世子来说,除非敌军从他们的尸体上踏过去,否则外敌永远不要指望犯我河山。”
徐奕清瞬间想到萧靖宥的死状,她宁死,也要站着守那天险关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场,震慑了对面敌军,让他们最终只敢后退,让她死于乱箭之下,也给后续驰援的谢家军提供了有效的拖延时间。
她的血色仿佛犹在他眼前,徐奕清升起一股微妙的酸涩之情,心脏却猛地一缩,痛得他浑身发抖。他的指甲深深掐入肉里,才勉强保持了面上的平静。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缓慢:“这么说来,是我等多虑了。”
萧靖宥抬头瞧了眼在空中盘旋的鹰,说道:“你跟我慢行吧,不出意外,前方可以看到。”
徐奕清沉默地跟在了后面。
还未穿过路旁小树林,徐奕清就远远听到了前方的器械争斗声。萧靖宥转头对他做了手势,两人下马,再攀上旁边十多米的树上,站在枝头远眺。
只见前方有安王府的黑骑军校尉站在一群衣衫破烂的流民中指挥,他高喊着:“杀他们的马!夺他们的粮!”
那些流民数量众多,个个都面黄肌瘦,但他们红着眼睛扑向那十几人的北翟探子队伍时,竟像是过境的蝗虫,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北翟人牛高马大,士兵更是魁梧强悍,他们可以挥舞刀剑砍断飞来的乱剑,却在这处敌不过不要命往他们身上扑的流民。
流民手里的武器很简单,一些不知道从哪里顺手拿来的农具,地上的石灰石头,甚至还有旁边树林的枯枝。
徐奕清震惊地看着十几个北翟军士被这群人活生生打死了。校尉带头,流民杂牌军上前,居然有伤无死地把北翟军士给灭杀了。这种消息就算传入京中,京中贵人也是不信的。那些食不知肉糜的贵人们心中,流民只是一群会惹麻烦的可怜虫,他们心情好就给点施舍,心情不好就等他们自生自灭。谁能想到这些人居然还能发挥这等效用?
等到尘埃落定,黑骑军校尉直接大刀往北翟战马上砍,不到一刻钟功夫就把马肉给分了个干净。甚至马血都没有浪费,拿他们随身带的盐给凝了,用一些羊肚袋和牛胃袋,准备把血块都装走。
“他们被安王府收编了?”徐奕清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萧靖宥说:“这是我……我家世子给王爷出的主意。如今辽阳县中军粮充沛,世子安排人带了粮直接出城,散发给流民。凡是得粮者,只要跟着散粮者走,再一路抢过去,就会有更多的粮。走一路,抢一路北翟人,自给自足还可以杀敌。”
徐奕清对萧靖宥的匪气行为无言以对。
却听她又说:“辽阳县一直由黑骑军镇守,北翟人再傻也不至于硬碰硬,世子担心北翟大军声东击西,目标是辽阳县,实际主力大军另在一处。不过这样一来,倒给我们不少操作的空间。边境各城连防数千里,若是北翟军队分散,他们必然需要探子来回传递消息,流民抢夺的作用,首先就断他们的联系,然后再各个击破。”
徐奕清想到萧靖宥几乎追着他出城,及时救下了他。也就是说,萧靖宥是在搜寻他的路上,对下属做好的部署。这个女人的可怕之处,就是再危急的时刻,她永远都有颗比男人更冷静的头脑。
他真心实意地赞了句:“世子好算计。”
说完他又觉得别扭,冷了脸又问:“但也太过自负了,若是送粮出城被流民抢夺,流民再冲入辽阳县中作乱,到时候内忧外患,世子可曾想过。”
萧靖宥正色道:“他想过。”她望着那些抱着马肉高兴流泪的流民,神色罕见的严肃,“可是他们相信我们。”
所以得到了哪怕一捧米,哪怕一杯面粉,他们也可以拼上性命,跟着去争取更多。反正大雪已经夺走了他们的全部,他们何不相信一回呢?
相信安王府会照顾百姓,相信安王府可以庇护灾民,相信跟着安王府会有未来。
“只要他们相信,我们必然,生死不相负。”
在寒风中,萧靖宥低低的声音犹如重锤敲在徐奕清心间。
相信两个字何其简单,又何其难。
梦中十年,他也没有真正相信过萧靖宥。可是这些素不相识的普通百姓信她,愿意将全部托付于她。这必然是安王府在边境数十年如一日的行事做派有关,也跟她本人的豁达心胸有关。她是个心中有天下的女人,大雪黄沙也遮掩不了那份热血。
徐奕清第一次在她面前有些自惭形秽。梦中是因为他的身体残缺,如今是因为他阴毒的心思不配。
萧靖宥见徐奕清沉默不语,看过来:“烨公子可还有指教?”
徐奕清偏过头,躲开她的视线,说:“若是有他们拖住北翟大军汇合的步伐,你们为何不乘胜过河,直击王庭。彻底拔掉北翟这个祸害?”
萧靖宥愣了一瞬,眼中看徐奕清又更是欣赏:“你说的,我想过。”她清咳了一声,又道:“我是说,我们世子想过。正巧手里得了一份图,王爷找了有经验的老兵瞧过,是真货,我们出击王庭也不是没有机会。”
徐奕清:“为何不去?因为百姓?”
“这是一方面。”萧靖宥远望北方,说,“过去曾有将军度过遮湖山,将他们赶出这片土地,其后他还在遮湖山上封禅,祭奠多年来死去的将士。但你知道他的下场吧?”
徐奕清想着历史上那位名将,淡淡地开口:“封遮湖,释兵权,死无声。”
“对,他死了,这天下安危终究抵不过皇权之争。一个疑字,就足以让一切成空。”萧靖宥明朗的漆黑的眸子,此刻犹如夜色沉沦,“你说,我们能出击吗?”
徐奕清神色一滞。他忘了,在梦中萧靖宥得那张图去出击北翟的时候,已经是高高在上的摄政王,而宫中政令又是徐奕清假借小皇帝之手操纵发出,自然没有阻碍。如今的萧靖宥还只是个连黑骑军都还未继承的闲散世子罢了。
一团积雪无声地从树枝上掉落,在徐奕清头上迸裂开。
“不能。”他望着下方开始整备离去的队伍,低声道,“世子做的,已是最好的选择。”
眼前一切与徐奕清梦中所知已相差甚远,但徐奕清心思本就多,他并没有认为预知梦为假,反而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梦中没有他透露兴元县的藏粮,所以背后设局的人可以留着这个把柄,让两个皇子及其他们背后的家族势力在恰当的时机斗争。而那个时机,就是废太子安王死亡之后。在这之前,为了不让安王得利,设局之人必然不会鼓动北翟军南下。
如今因为徐奕清一时的念头,兴元县军粮丢失事件暴露,眼见京中两个势力要掐起来,设局之人急了,连忙冒着风险煽动北翟军南下。这才有不该出现在边境的九皇子,居然以身犯险的事情。
然而也因为军粮被萧靖宥重新获得,辽阳县储备充足,才不至于如梦中一年之后那般,无粮安抚流民,只能放任流民入城避难。
只是一次抢粮,带动了后续无数变化。这中间环环相扣,追根溯源,竟然只是因为他那晚对萧靖宥的心软。
是不是只要他的选择不同,这世间因果就会变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