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靖宥是被痛醒的。
山间冷风扑面,眼前波光粼粼,可惜他手脚却不那么舒坦,全都被人束缚在身后粗实的树干上。他试图动了一下,感觉四肢疲软,用不上力气。
“别白费力气了。”蓝衣少年踏着月光清风,从林间缓步而来,发带轻扬,身姿挺拔,皎如玉树临风前,天质自然。
那瞬间,萧靖宥有种错觉,他不是瞧见了人间的人,而是误见了山中神灵。
但思及所遇袭击,他不会把这种事浪漫化,反而冷眼瞧着来人,声线冰寒,杀意浓烈:“你是谁派来杀我的?”
徐奕清懒得解释,居高临下看着对方,说:“张嘴。”
萧靖宥蹙眉,没有动作。
徐奕清干脆俯身,一手捏住了萧靖宥的下巴,然后把自己的手腕递了过去:“喝。”
腥臭的血腥味刺激着萧靖宥的五感,他忍着恶心偏头,“你想干什么?”
徐奕清问:“你喝不喝?”
萧靖宥冷笑:“若想用蛊来控制我,不如杀了我。”
徐奕清挑眉,放下手,突然拔出腰间短刀,一刀刺入了萧靖宥的肩头。
刀尖在萧靖宥肉里转了一圈。
少年世子哪里忍得了那极致的痛,他仰头痛叫了声,张开的嘴就被滴入了徐奕清的血。
腥味入口,却没有想象中恶心,他血里反而有股怪异的甜。
萧靖宥不由自主地吞咽了口,嘴就被徐奕清的手臂给堵住了。
徐奕清在他身侧淡淡地说:“不想再受挖毒肉之苦,就给我全部吞了。”
他话音未落,就抽出了短刀,甩在了一侧。
林间两小童飞速而至,边跑边喊:“小师叔,你说的草药和矿石,我们都找到了。”
徐奕清将手从少年世子唇边抽回,顺手就撕开了其肩头的衣衫。
萧靖宥身体微僵了一下,就见徐奕清迅速给他点穴止血,然后接过草叶覆在了流血不止的伤口上。
萧靖宥身上的杀意渐渐地缓了下去。他身体放松,懒懒地看了一眼徐奕清:“你是谁?”
徐奕清没有说话,专心捏碎那些矿石。
两个小童却奶声奶气地说:“这是我们小师叔,烨公子。”
萧靖宥感觉伤口开始有舒服的凉意了,痛感在渐渐缓和,他垂眸看着徐奕清修长白皙的手指,说:“烨公子救了我。”
徐奕清抬眸:“我只是不想再有死人污了这片净地。”
萧靖宥靠坐着,无力地笑了笑:“叨扰烨公子了。”
他端详着徐奕清的五官,只觉得那双漂亮的凤眸颜色清浅,似曾相识。他突然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徐奕清嗤笑了声:“世子平日就是这般跟女子搭话的?”
萧靖宥勾唇,反问道:“你是女子?”
徐奕清气瞪了萧靖宥一眼。
萧靖宥绽开笑容:“那便不是这样搭话的。”
徐奕清黑着脸,手指微微用力,被拈成粉末的矿石进一步陷入了萧靖宥的肉里。
萧靖宥闷哼一声,五官痛得扭曲,他瞥着徐奕清:“你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气量如此狭小!”
徐奕清冷笑:“世子人间绝色,怎么就长了这张嘴。”
萧靖宥懒懒一笑,道:“彼此彼此。”
两人大眼瞪小眼,还是两小童凑到徐奕清跟前问:“小师叔,何时给他松绑啊?”
徐奕清扫了萧靖宥一眼,道:“继续绑着,免得他余毒未清,就生了乱跑的心思。”
萧靖宥扭了扭腰,语调急了些:“你放开!我与徐姑娘失散了,我得去救人!”
徐奕清神色微动,但漠然地说:“与我何干?你的姑娘若是也逃到此处快死了,说不定我会再多事救一个。在那之前,你先管好自己,这世间没了你不会乱套,不过一个王府世子,别总以为你就是天下每个人的英雄!”
他说得极不客气,萧靖宥脸色不太好。
少年世子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姓夜的,我记住你了。”
徐奕清瞥了萧靖宥一眼,凉薄地说:“我不姓夜,也无需世子挂念。”
“通知安王府来接人。”徐奕清转头对小童说。
说完,他真的把萧靖宥绑在树上,留在了黑色夜幕笼罩的山林间。
“你回来!”
“混账,你竟敢绑王府世子!”
萧靖宥的喊声从后方声声传来。
徐奕清脚步不停,根本不当回事。
这时卢浩提着灯笼,正找了过来。
见徐奕清模样的一瞬,他愣了愣,竟然下意识地躬身后退了半步。
徐奕清迎着烛光,看向卢浩:“母亲回来了?”
卢浩面色有些难看:“她失踪了。”
“怎么会失踪?”徐奕清也愣了。
卢浩道:“路上说,师父要我马上把你带回去。”
“出什么事了?”
“当时大慈寺着火,人们往山下逃,我按你说的,正要去联络她,结果半路出现了两批黑衣人。一群人劫走了你养母和小师兄,另外一群则追着安王世子和崔氏的人而去。我的人并不擅长武艺,没法追上他们。后来我按师父所言,用了专门联络她的法子,到现在也没得到回应。”
突然身后林间隐约还飘过断断续续的声音,卢浩脚步一顿:“那边是谁?”
“是安王世子。”徐奕清垂眸,淡淡地道,“他中了毒,我绑着他,减缓他的行动,免得他毒气攻心。”
“他怎么在这里?”卢浩立刻转身,“不行,得把他送回安王府。”
可道仰头,声音清脆地说:“大师伯放心,哥哥已经去找人给安王府送信了,小师叔说让安王府的人来接。”
卢浩这才站定,看向徐奕清。
徐奕清道:“师兄也说,你身边的人不擅长武艺,回安王府的路上,若是再遇上那些刺客,你该如何是好?”
卢浩道:“可你也不能绑着安王世子啊,他要是脱困了,找你麻烦怎么办?”
徐奕清笑了笑,说:“他如何知道我是谁?师兄能清楚说出我是谁吗?”
卢浩道:“你自然是……”
“子昇。”低沉苍白的声音打断了卢浩的话。
道路尽头出现了一个身穿半旧农户粗布衫,腰挂旧葫芦,肩披猎户皮毛围脖的半百老者。看他样貌并非卓尔不凡之辈,比起文士更像乡间老人,但他却立刻让卢浩肃穆了神色,躬身下去,深深作揖:“师父。”
徐奕清没动,他站在高两阶的石板阶梯上,居高临下地开口:“沧行先生?”
沧行先生同样打量着徐奕清,然后拜了拜:“烨公子。”
徐奕清没料到这老人会向自己行礼,但看卢浩的表情,他们似乎都觉得理所当然。
他对沧行先生说:“先生为何阻止师兄告知我身世?”
沧行先生却反问:“我想先问公子一个问题。”
徐奕清道:“请讲。”
“为何要烧了大慈寺?”
徐奕清道:“制造混乱,中止我母亲的行动。”
沧行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徐奕清,说:“不,我是问你为何非要烧寺。若是混乱,以你的聪颖,并不难想出其他办法,你为何选择这样的捷径?”
徐奕清皱眉:“时间紧迫,捷径最有效。既然先生都知道是捷径,为何不用?”
沧行先生摇了摇头:“你可知,你的一句话,就是无数人的生离死别。动乱容易,平息却难。天地之性,唯人为贵,公子心中,难道没有半点怜悲之情?”
徐奕清不屑地说:“虽然母亲将我托付给你,但我还没承认先生是我的老师,所以你犯不着摆出师长身份来指责我。世间命有贵贱,他们若是死了,只能怪自己运势不好,怨不得他人。”
他出言极为冷漠,让卢浩都吃了一惊。
卢浩瞬间反应过来,之前自己的违和感在哪里。那就是徐奕清轻而易举地拿了人命做赌注,偏他还仿佛鬼迷心窍似的答应了。
“师父……”卢浩愧疚地看着沧行先生,沧行先生摆了摆手,说:“怨不得你,这孩子自会诡辩,一时被他绕了进去也不奇怪。”
徐奕清哼笑了声:“先生与其在这里评判我,不如花点心思联络上我的母亲。”
“我稍后会用占卜之术寻她。”沧行先生转身走道,“跟我来。”
“占卜可信?”徐奕清眼底皆是疑色。
卢浩跟在小师弟身边,带着自豪地说:“师父的占卜可是天下第一。”
见徐奕清面露不屑,卢浩道:“小师弟可知,当初安王初到辽阳,作战仓促,是如何大败北翟的?”
徐奕清道:“自然是黑骑军勇猛。”
卢浩笑着摇头,说:“错,是师父帮了他。”
徐奕清眸色微动:“你不是说我跟安王府有血仇吗?”
卢浩说:“个人私利,永远不如天下之大义,那种情况下,若是安王也抵挡不住,北翟定然长驱直入,南下威胁京城。这路上又是多少生灵涂炭的惨剧?当时我跟师父正在域外勘探博山图里的信息,师父观天象,发现荧惑异动,他便去求见了北翟王,劝说北翟收兵,否则国家危矣。”
“堂堂北翟王,就因为术士之言退兵?”
卢浩浅笑道:“师父当初给北翟王说的是‘荧惑降临有灾,皆在北翟之地,恐怕会赤地千里,人畜皆伤,国家消亡’,其实当时北翟王是不信的,还在辽阳以北围了安王的军队。岂料一个月后,北翟大旱,北翟的人和牲畜大量死亡,他的两个儿子还为了争夺资源而互相厮杀,国家岌岌可危,他这时才想起师父的话,赶紧退兵,至今都龟缩在王庭不敢出来。”
徐奕清没想到安王站稳脚,稳住大楚防线的事情背后,居然还有沧行先生的功劳。
他梦中对此人了解不多,现实里更没听谁提起。
若是卢浩所言为真,这沧行先生还真是一张嘴定天下的奇人,难怪梦中的王皇后费尽心力寻此人。
可纵然如此,他心中依旧没有半点拜师的意愿,在他心里,这人又是个满口仁义道德的迂腐之士。
说话间,几人已经穿过一道木篱笆,进入了山间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