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前朝到本朝的过渡非常平和。前朝末帝贪图享乐,不问国事,亲自下了禅让书给丞相,也就是大楚开国皇帝。前朝皇族一脉,就是后来延续百年的李家,萧氏皇族对他们也并未亏待,荣养不说,历代皇帝后宫里都有李家的血脉。当今最受宠的李贵妃,就是李家嫡女。
而且哪怕当今皇帝倒行逆施,也没人怀念过更为荒唐残酷的前朝。
不管从哪方面来看,这沧行先生和卿九等人,都不可能是相隔了百多年的前朝臣子。
思及上次回想的京中大案,或许真相就在那个案子里。
按下心中的疑惑,徐奕清不动声色地问了句,“位置可准确?”
卢浩迟疑了一下,说:“并未,因为安王府的人盯得紧,我们不敢留下太多行动痕迹。”
徐奕清面色沉下来:“安王府也知道?”
卢浩一笑:“小师弟,就算他们知道,今夜之后,也没别的心思跟我们作对。”
徐奕清挑眉:“哦?师兄哪来的自信?”
区区一个文士,敢跟安王府叫板。
卢浩却是高深莫测地眯起眼睛:“你还小,大概没有听过你养母当年的名号,只要不是被枭卫围攻,这世间她不能得手的行动,屈指可数。”
徐奕清眼眸骤然紧缩,糟了,萧靖宥那不带护卫的蠢货!
卢浩观徐奕清神情,总算从这孩子脸上找到一丝慌乱,倒还有点孩子气息了。否则真像个历经沧桑的亡魂,对任何事他都无动于衷。
“我在寺庙中见你与安王世子交谈甚欢。”卢浩语重心长地道,“但愿你别太真心实意,安王当年对你家做的事情,可是抹不去的血仇。他骗了你父亲的信任,害你流离失所这么多年,你切记不能对安王府的人心软。”
徐奕清眸色微冷:“母亲并没有跟我说过安王府的事情。”
卢浩道:“当年她不在京中。若不是我们不方便带你走,才把你交托给她,她可能都不会踏足京城一步。有些事,她知晓的并不完全,不过安王助纣为虐是事实,他辜负你父亲太多,这血债,你不该忘。”
说话间,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徐奕清掀开车帘,只见他们还在山上,并未下山。
马车像是绕了个圈子,从寺庙所在的前山,绕到了后山。
后山能见到最后一丝晚霞染红了湖面,血色的波纹在山风中微微荡漾。
卢浩引了徐奕清从小路往林间走,这条路少有人踏足。秋日的枯叶已经腐烂在青石台阶上,又滑又腻。
“山顶处有露天温泉,你先泡上一阵,待身上昆仑玉软化脱离后,你再换好衣衫,我带你去见师父。”
徐奕清站在台阶上回眸,目光飘向了下山的方向。
卢浩跟着看过去,突然听徐奕清淡淡地道:“师兄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你说。”
“安王只有一个世子,世子不在,安王府就离崩塌不远,这都是迟早的事情,不仅我们想,京中很多人也想这个结果。”
徐奕清一语惊醒梦中人。
卢浩一拍脑袋,急了:“遭了!我怎么就被她说服了!安王府损失了世子,悲痛之下无法盯着我们不假,可这也是京中那位所愿啊。我们怎么能长仇敌之威?”
徐奕清的神色渐渐地隐在夜幕中,他声线冷静:“师兄也不用着急。”
卢浩顿了下,问:“此话怎讲?”
徐奕清伸手,白皙纤长的手指指向山腰侧面的寺庙屋角:“放一把火,烧了,母亲那边的行动自然就会中止。”
卢浩愣了:“这怎么行?”
徐奕清笑了笑,如鬼魅低语般,缓缓开口:“师兄既然跟我们目标一致,仇人相同,定然不会做那种仇者快亲者痛的事情,寺庙是死物,人是活物,孰轻孰重,师兄应该能分辨。”
卢浩迟疑了:“可庙中还有很多人。”
徐奕清扫了眼山路,说:“之前马车被毁,应该是你们的手笔吧。”
卢浩没否认。
当时卿九说交给她,他们也算合谋了。
徐奕清又道:“你们想用新马车混入密集的车流,然后大庭广众之下,在视线盲角将我替换走。要做到这点,马车数量不能少,所以上山来的,甚至还有你们刻意雇佣的空马车。这大慈寺只有这点规模,寺庙众人完全可以乘坐现有马车离去。到时候,着急赶路的他们会赶上我母亲,周围发生如此变故,以母亲的性格,自然不会轻易动手。师兄在这个时间点与母亲重新联络,中止行动即可。”
卢浩不禁多看了徐奕清两眼。
他们一切行动并没有跟这孩子沟通,但对方居然像是亲眼目睹、亲自规划此事一般。
听完徐奕清的话,卢浩心里稍微觉得哪里不对,但事情刻不容缓,他也没细想,点头说:“好,我立刻去办。”
“我跟你一起。”
卢浩摆手:“不用了,昆仑玉的伪装需要一点时间软化,你先去温泉,我办完事来找你。”
林间很快过来两个黑影,走近一看,是两个十岁左右的双胞胎侍童。他们头有双髻,粉雕玉琢,仿佛镜中重影,双倍可爱。
“可道,可名,你们带烨公子去换洗。”
“好的,师伯。”
两个小孩好奇地靠近了徐奕清。
“你不是个姐姐吗?”
“烨公子,你就是我们小师叔吗?”
烨公子……
徐奕清听着孩童稚嫩嗓音叫出的名字,突然勾起了非常模糊的回忆,这种称呼虽然记不清具体,但有种异常熟悉的感觉。
此刻,他对于卢浩说见过他小时候的话,终于有了几分相信。
冬日天寒,山泉却白烟缥缈,热气氤氲。
在山顶的平凹处,一处露天温泉倒影着星光。可道和可名置放了一套薄蓝色衣衫在干净磐石之上。
徐奕清解了衣带,散了长发,缓步走进了水中,将整个身体都泡了进去。
温泉驱散了他累积多日的寒意,他背靠在池水边,仰望星空,直到耳边隐约传来了嘈杂哭喊的人声。
徐奕清眸色与夜色相近,阴冷暗沉。
火烧寺院,虽有马车在外,可以疏散人群不假。但人群在慌乱之中,会有多少踩踏死伤,也会有多少信佛之人不愿离去、拼死抢救经书,这些无人可知。
只是这一切与他何干。
在他心中,人和人的价值本就不同。
死一庙之人,救下萧靖宥,还是死萧靖宥一人,将来却三城惧毁、万民被屠,没人可以做出真正公正的选择。不管选择哪方,对死者而言,都是不公。
所以徐奕清的行事理念,向来是不考虑他人想法,不折手段达到他的目的为准。
这样也少了那些对他来说完全不必要的负罪感。
火光染红了天空。
嘈杂声也渐渐平缓了下去。
徐奕清看着在水里缓缓融开的“肉”,有些不真实的虚幻感。
昆仑玉这种奇物,无色无味,热胀冷凝。一滴在温水里,就会膨胀增多,具有黏性。只要在一盏茶时间内,将其贴至身体,就会跟身体本色混为一体,软硬相近。不泡一定时间的热水,一般是不能取下来的。
只有在这种温度的水里,才能亲眼看着他身上多余的肉点点的消融,露出里面原本精瘦结实的躯干肌肉。
从他十一岁开始体格变宽、身形长高起,卿九就用这东西帮他掩饰少年的身形。
两年来,他取下这东西以自然面目出现的时间,寥寥可数。
而在那梦中,随着年岁增长,他就更为依赖此物,他似乎很少有这种褪去伪装的闲暇。
黑夜静怡,水温舒适,摆脱了身体束缚的徐奕清,渐渐地眼皮有些沉,靠在石头上,半阖了眼睛,昏昏欲睡。
意识模糊间,徐奕清听闻有急促的脚步声接近。他懒得睁眼,只说:“别催。”
脚步声戛然而止,徐奕清心中一动,仰头,一道黑影从他身后的大石上猛地扑向了他。
他灵活一闪,只听跟前扑通一声,结实的人影直接栽入了水中。
徐奕清的困意瞬间消散,他接连后退几步,跳上放衣服的磐石,转身就把衣服套在了身上。
水里却再没有了动静。
徐奕清简单系好腰带,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冷泉月色下,他整个人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又俊雅至极,但那浑身的水汽,在暗夜中莫名有些妖异。
眼见水面渐渐浮现起了暗红色,徐奕清上前一步,伸手拉起了水中漂浮的人。
他借着月光凝神看去,此人已经断气,致命伤在脖颈,伤口极窄,杀人者的兵器是特制的蝉翼剑刃,像极了萧靖宥的剑。
身后林中还有动静,徐奕清丢开此人,走了进去。一路所见,地上横倒了七八个人,皆是分不清身份的黑衣人打扮。
最后倒是还有一人站着,等徐奕清靠近时,那人也先一步倒了下去。
徐奕清的面色沉了沉,他快步上前,将那人的脸翻转过来,正对月光。
惨白色的光芒落在少年世子失血过多的脸颊上,徐奕清的面色则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