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泽泽2025-11-11 16:525,241

  

  天亮前王妃下葬,就地葬在了辽阳县外的风水宝地里。

  安王没有将她送回萧家皇陵,而是自作主张将她留在了北地。这是她的遗愿——死了也不回京中是非之地,不如守着这边境黄沙。

  葬礼过后,暴风雪再次袭来,临城来的宾客滞留在安王府没有离开。

  寒意深重的天气,徐奕清也没有外出,而是顺了卿九的心意,留在房内陪同。房间里喜乐也被徐二公子留下照顾两人,喜乐坐在一旁,正眉飞色舞地讲安王妃的事情。

  “王妃来自沈家,乃是江南豪富,这么多年安王在北地,朝廷总是欠发军饷,多亏了王妃名下铺子的收益支撑,才不至于过得拮据。王妃也是大义之人,雪灾过后,就亲自南下去调集沈家的粮食,还亲自押送回北地。可惜风雪太大,她的马车在山道滑落,这才珠沉玉陨。”

  徐奕清抱着手炉,身子又有些发颤。

  今日寒意更盛,他身上的寒疾又有隐隐要发作之势。

  卿九给他的药效快要过去,如今卿九也行动不便,要再为他配药怕是不容易。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不想再陷入病中的噩梦里,于是抬眸看向喜乐,打断对方问:“不是说王县令要来押送粮食吗?怎么王府里没动静?”

  喜乐说:“这种事我们也不知道啊,不过我看送灵之后,王县令就着急离开,或许是有什么急事吧?”

  徐奕清心中了然,说:“你再去问问父亲,他们何时返程。”

  喜乐应声而出。

  王府书房中,红袖正站在萧靖宥跟前回禀。

  “那曹公公回程就催促王县令办事,可惜被县令以皇后娘娘的名义堵回了话,他之后带着人就赶去了兴元县,在井水巷挖到了想要的东西。”

  萧靖宥墨发垂散在肩头,肩披红衣端坐在案前书写,闻言头也没抬地说:“你们的人通知到李县令了?”

  红袖回道:“稍微晚了点,不过李县令还是得了消息赶了过去,正把王县令的人抓个正着。两边的人直接打了起来,不过我们的人早就扮了流民等着,他们开始缠斗,我们就开始运粮。今日天气恶劣,他们的手下不过是些普通武夫,追不到我们。”

  萧靖宥放下毛笔,笑了笑:“那两人可就得吃个哑巴亏了。”

  红袖道:“王县令回来肯定会来王府要粮。”

  萧靖宥道:“今日搬走的粮先藏好,剩余的交给他。”

  红袖点头应了声是,就见萧靖宥把一份拜帖给她:“找人把这个送到沧行先生处。”

  “他不是拒绝世子拜师了吗?”

  萧靖宥想起徐奕清那张脸,勾了勾唇角:“我帮徐姑娘问的。”

  红袖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萧靖宥看她一眼:“有话就说,你知道我不喜欢那种藏着掖着的人。”

  “世子,属下只是觉得一切太巧了。”红袖说,“徐姑娘母女刚好遇到流寇,刚好对方告知他们井水巷的事情,刚好她又告知了魏方,还顺便来灵堂的路上,告诉了王县令。”

  萧靖宥道:“你想说什么?”

  “如果这一切都是她刻意所为,此女极为可怕,简直玩弄人心在鼓掌间。”

  萧靖宥却是不在意地说:“我倒是想怀疑,但你来告诉我,连枭卫都探知不了的藏粮地,她是如何得知的?难道你们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人,还不如徐家后宅两个女子?”

  红袖无言以对。

  萧靖宥挥手让红袖出去,又转头喊了忠叔前来。

  “世子,粮食已经准备好了,王县令要搬运,随时可搬。”

  萧靖宥起身,走到忠叔面前,“父王在做什么?”

  “王爷在见一位贵客。”

  “什么贵客?”萧靖宥面色微沉,“为何不让我知晓?”

  忠叔回禀道:“世子,这是王爷的交代,你就别来为难老奴了。”

  萧靖宥沉默一瞬,又问:“徐姑娘呢?”

  “还在听风苑中。”

  “一般世家小姑娘喜欢什么?”萧靖宥问。

  “这……”忠叔想了想,说,“各有所好,皆有不同。”

  萧靖宥想了想,突然看向窗外,他飞身而起,身段轻巧地摘了枝梅花,拿捏在指间。

  “我去看看她,父王若是找我,你派人来听风苑寻我。”

  安王内室里,熏香缭绕,他端坐在主位榻上,目光落在手里的茶杯中,有些失神。

  葬礼结束,一切尘埃落定。王妃走了,她这辈子的遗憾情仇、毕生执念也随之而去。那么他的呢?

  直到外间枭卫通传:“徐姑娘来了。”

  安王这才起身,稳步走了过去,亲自打开了房门。

  风雪骤然冲进屋内。

  门前台阶下,裘毛斗篷的年轻妇人抬眸,与安王对视,一眼仿佛穿透了时光。

  “沁言……”

  萧祁晟盯着眼前美目流盼,举止娴雅的女子,微微动容。

  但对方却只是轻轻一笑,躬身行礼:“殿下,许久不见,我路上行程耽搁,没赶上为沈姐姐送行。”

  她礼貌中带着生疏,安王轻叹一声,转身往里:“进来说吧。”

  徐沁言望着那芝兰玉树的背影,心中微微一疼,但想起此行目的,她还是咬了咬牙,跟着进了房间。

  房门在她进去那瞬间,就被枭卫识趣地从外间关上了。

  她守寡多年,还是第一次与男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对方还是她爱慕了多年的男人。

  徐沁言沉默一瞬,才跟在了安王身后。

  两人落座,一个在主位,一个在相距甚远的客席。

  氛围一时沉闷,两人皆是无言。

  还是安王最终叹了口气:“长乐候要把你侄女嫁给本王,你可知?”

  徐沁言点头:“祖父在信中已经说过了。”

  安王不屑地冷哼:“当年是他要站在王皇后一脉,跟本王划清界限,如今徐尚书被罢官免职,倒是想起本王了。”

  徐沁言望着这个人到中年也俊美如画的男人,眼神有些恍然,但她依旧如常回道:“此一时彼一时,王爷若是不愿,可以拒绝此事。”

  安王望着徐沁言的眼睛,突然开口:“他既想联姻,本王娶你如何?”

  徐沁言浑身一震,目露震惊。

  “我,我已经嫁人了……”

  安王盯着她,起身走到她身前,俯身看她:“那又如何,寡妇再嫁,本王也丧妻再娶,岂不是般配?”

  人都言安王温润,但他毕竟从小是按储君教导,有骨子里的霸道,只是一般人不得见罢了。

  徐沁言心中乱跳,失了坦然,她偏头:“殿下别说笑了……”

  “本王认真的。”安王伸手,捏住了徐沁言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若是你不嫌本王命不久矣……”

  徐沁言闻言却怒了:“王爷慎言!王爷千岁,莫要把生死挂在嘴边!”

  安王淡淡一笑:“世间哪有千岁万岁,能安稳百年已是万幸。沁言,既然你今日到此,本王也对你言明,若是非要在徐家娶一人,本王只娶你。”

  徐沁言呼吸一窒,却最终垂了眼帘,低声说:“殿下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觉得呢?”

  徐沁言回顾以往,心乱如麻,却又听到安王说:“本王一生,为天下,为父皇,为长姐,何尝为自己过。这最后的时间,为何不能顺心而为?”

  “殿下……”

  徐沁言的眼眶中微红,她知道萧祁晟的性子,这人惯来善隐忍,感情方面更是不喜直言。若不是真的命不久矣,他从来不会如此放肆而为,随心而活。她为他心疼,又为他不甘。

  安王见她动容,心中也是一软,情不自禁地伸手想抱住眼前的女子。他这辈子都是活在别人的安排中,自从母后去世,父皇娶了王皇后,他这个元后的长子就是别人的眼中钉,甚至是父皇的眼中钉。

  他原本以为自己身陷囹圄,步步危机,不会有心情爱,连他的王妃,都爱着长姐的驸马,为了逝去的长姐夫妻,他才娶了沈氏。

  可直到京中第一才女徐沁言出现在他面前,多年死水的心才微动。

  但两人终究有缘无分。

  如今徐老太爷为了把曾孙女嫁进来,非要徐沁言来劝,那还有什么好劝的,她若不嫌,他娶她岂不是更好。

  可最终,他的手又收了回去,没有逾越。

  徐沁言眸色微颤,心情复杂,最终微微叹息,错身避开安王,起身走到了帷幕之间。

  “既然如此……”她身上的衣袍随着她的声调,飘然落地,件件层叠在地面。

  安王眼眸骤然紧缩,红着脸偏了视线。

  徐沁言却面无表情地解开了所有的衣衫,连腰带都扔到了安王脚边。

  “殿下若真那样想,那就在此间要了我。”

  香雾缭绕,炭火燃动。

  安王捏紧了拳头,最终转身道:“谁让你作贱自己了!”

  徐沁言的声音悠悠地飘来:“殿下知道我的性格,我徐沁言要爱就爱,要恨就恨!你避了我五年,我悔了五年,如今你终于愿意接纳我,你我两厢情愿,这样如何叫作贱?”

  安王脸上难得带了怒色,“本王要的人,只能明媒正娶,不是无媒苟合!”

  徐沁言却是一笑,眼底有些悲凉:“明媒正娶?殿下当真能做到?”

  安王不语。

  徐沁言的声音又从他身后飘来:“你做不到。因为你是清风霁月般的大殿下,这大楚最尊贵的人,也是这世间最有原则最有责任感的人。哪怕今天是我俩名正言顺的大婚,你就会真的碰我吗?”

  安王眼眸骤缩,动了动唇,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你若跟我一起,会想起为了救世子性命而战死的韩副将,想起雪中送粮为你而死的安王妃,更会想起……”

  安王沉声道:“够了!你不用管我如何想,你只告诉我你愿不愿嫁!”

  徐沁言眼中却是弥漫起了泪水:“不,我不愿意。如果殿下想要,我可以现在把自己给你,但再嫁你,我做不到!”

  安王怔了怔,说:“你……”

  “我十三岁就恋慕殿下,出嫁依旧心意不改。为此我洞房花烛夜拒绝了夫君,诉说了心意,他震惊离去,一去不复返。可能他就没想过回来,好放我自由,成全你我。可他如此死去,我如何对得起韩家满门忠烈,如何对得起韩家对我的包容?所以殿下,别逼我,我已决定此生只是韩家妇。”

  她原本想与夫君和离,结果迎回的却是一盒骨灰。对安王的那份情,也随着骨灰一起,葬在了韩家的祖坟里。今日若不是父亲祖父之命,不是为了故人所托,她恐怕不会踏足安王府半步。

  安王闭上眼,伸手一拉帷幕,撕开了大片白绸。他几步上前,将她裹住,表情黯然:“那你还来见本王做甚。”

  徐沁言久久不语,然后低低地哭了起来:“可能我本质跟祖父没有区别,终究是个自私卑劣之人,我既愧疚他,又忍不住想你,甚至想你对我做点什么,也是好的……”

  这世间并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爱了他多年,也愧疚了夫君多年,直到现在,她都看不起那个分不清立场和感情的自己。

  安王伸手抚掉她脸上的泪,目光柔和:“不,都是本王的错。沁言是世间最好的姑娘,是本王没有福气,本王更舍不得糟践了你。”

  徐沁言心中一震,裹着白绸就扑进了他怀里。

  安王神色略僵,却没有推开她,任由她伏在他的肩头,痛快地哭了一场。

  他想,哭吧,哭了就好了。不嫁也罢,若真的娶回来,他如今的身体,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还能陪伴她多久。一开始就从未得到,总比得而失去的好。

  良久,安王突然伸手将徐沁言横抱起来,往主位榻上而去。

  徐沁言变了脸色,却又决然闭眼,却听他沉声说:“王妃刚去,本王不会对你做什么……我累了,只想抱抱你,再跟你说说话。”

  “殿下……”辽阳地寒,主位是砌了地龙的暖榻,徐沁言被安王放在上面,满身的寒气也被驱散。

  她情绪平静下来,说:“当初韩副将为世子战死,你口口声声说欠我一条命,我可以对你任提一个要求,如今还算数吗?”

  安王正将她的衣衫件件拾起,闻言动作一顿:“本王再说一遍,别作贱自己。”

  “是徐家说的亲事。”徐沁言垂眸说。

  安王的脸色缓了缓,说:“你那侄女年方十五,给本王做女儿还差不多,何必让她来陪个半截入土的人。你为了家中嘱托,是非都不分了吗?”说到最后,他甚至有几分严厉。

  徐沁言将头埋在白绸里,闷声道:“我此次来,不全是因为祖父的委托。”

  “那是为了谁?”

  “实际上,清儿的母亲曾经对我有救命之恩,”徐沁言深吸口气,“我年幼时跟堂兄去上元灯会,意外落水,是她将我救起,后来她才跟堂兄有了情。但之后她逢家族剧变,一夜之间从显赫到了青楼,从此身份卑贱,再无法与堂兄续缘,堂兄却不嫌弃,一心为她,还将她养在外面数年,直至清儿大了才把她们接回徐府。当初她入府前曾经与我写信,担心未来,我宽慰她说,以后为她孩子谋一门好亲事。后来她入府后,我满心追着殿下,把这事给忘了。再待我出嫁,我竟然才想起,明明都在徐府,我却不如当初在府外那般照顾她,现在她的女儿开始定亲,我不能再坐视不管。”

  安王静静地听她说,背对她而坐,等她换衣,偶尔有如丝长发从他手臂间垂落,他伸手恋恋不舍地捻了捻,最后垂眸看着发丝从指间溜走,如同看着他与她错过的岁月。

  听她说完,他才问:“所以,你想本王收留她?”

  徐沁言点头。

  “安王府可不是安稳之地。”安王淡淡地说,“父皇昨日才遣了人来,把辽阳县的军粮都调走了。下一次,可不知道他会要什么。”

  徐沁言道:“可我只相信你。”

  安王无奈地笑了笑,“你是算准了本王不会拒绝你。”

  徐沁言用力吸了口他身上的熏香味道,眸间又有水雾弥漫:“也算是我的私心,我不能陪伴你,至少有我血脉相连之人可以侍奉你左右。你拿她做妻也好,养女儿也罢,都随你心意。若是实在不能接受,世子与她年纪相仿,他……”

  安王突然打断她:“不行,玉儿不能娶她!”

  徐沁言静默一瞬:“你看不上清儿的身份?”

  安王转身凝视着她,开口,“不,其实玉儿……”

  屋外冰棱突然咔嚓一声,碎裂在地。

  徐沁言听到安王在自己耳边的低语,也是满眼震惊。

  “殿下,你怎能对我说这件事……”

  若是她有个不慎,泄露了出去,那安王府岂不是坐实了欺君之罪。

  “我也只信你。”安王眸色沉沉地看着她,“你向来聪颖,在京中数年虽然安居韩家,但我知道你一直在为徐家谋划,手里总会有些可用之人。若是日后玉儿入京,有个万一,望你能援手。”

  徐沁言苦笑:“殿下你这是为难我。”

  安王也笑了笑:“你把家里那小丫头塞过来,何尝不是为难本王?”

  两人相视一笑,却又似乎放下了彼此身上的重担。

  待安王亲手为徐沁言重新梳妆好之后,就将她推出了房门。

  “你所求之事,本王应了,回京城去吧,莫要再来了。”

  房门在两人背后嘎然而闭。

  一阵风雪冲撞而来,掀起了徐沁言的斗篷边角,她跨出院门的脚步微顿,却终是没有回头。

  隔着门板,安王亦仰头叹息,“保重。”

  今日两人行为已经是超出他们心中道德准则的最大逾越,只因为彼此都知道,此生不会再有交集。

  

继续阅读:第十五章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胜春朝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