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六年,初秋。
紫禁城的朱红宫墙在暮色里投下沉沉阴影,将天边最后一抹橘红都压得黯淡。沈微婉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素色裙摆,锦缎料子被捏出几道褶皱,像她此刻的心跳,乱得没了章法。
“沈小主,这边请。”引路的老太监声音尖细,带着宫里人特有的疏离,手里的浮尘轻轻扫过青砖,“您住的碎玉轩虽偏了些,却也清净,是太后跟前特意吩咐过的。”
微婉屈膝应了声“谢公公”,声音轻得像羽毛。她自江南来,三个月前还是沈府里抚琴作画的嫡女,如今却成了这深宫三千粉黛中的一个,连名字前都要缀上“小主”二字,听着尊贵,实则轻贱。
碎玉轩果然如其名,院角的石榴树落了满地残红,廊下的朱漆柱斑驳起皮,只有窗棂上糊着的云母纸,在廊下灯笼的映照下泛着细碎的光。随行的丫鬟青禾忍不住瘪了瘪嘴,(凑到微婉耳边低声道):“小姐,这地方还不如咱们家的西跨院……”
“青禾。”微婉轻声打断她,(抬眼瞥见廊下侍立的两个宫女正垂着眼,却不知耳朵竖得多高),“既来了这里,便不是家里了。”
她自幼读的是孔孟,学的是温良,可父亲临行前那句“宫里不比家里,一字一句,一步一行,都要掂量着来”,此刻像块石头压在心头。选秀那日,她只远远望见龙椅上明黄色的一角,连帝王的面容都没看清,便被分到了这末等的更衣位份,连觐见的资格都没有。
正思忖着,院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伴随着女子娇俏的笑语。一个穿着湖蓝色宫装的女子扶着宫女的手走进来,发髻上斜插着支累丝嵌宝的凤钗,晃得人眼晕。
“这便是新来的沈妹妹?”女子上下打量着微婉,(嘴角噙着笑,眼神却带着审视),“我是住在隔壁汀兰轩的李才人,过来瞧瞧妹妹。”
微婉忙依着规矩行礼:“见过李才人。”
李才人虚扶了一把,(指尖冰凉,触到微婉手腕时轻轻捏了下):“妹妹不必多礼。瞧着妹妹这模样,倒是个文静的。只是这碎玉轩……”她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剥落的墙皮),“怕是委屈了妹妹。”
青禾在一旁气得脸通红,(想反驳又被微婉用眼神制止)。微婉浅浅一笑:“能在宫中安身已是幸事,谈不上委屈。多谢才人挂心。”
“妹妹倒是通透。”李才人笑了笑,(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昨日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正好,皇后娘娘设宴,妹妹可收到帖子了?”
微婉心头一紧。她从未收到任何帖子。
见她迟疑,李才人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声音却愈发温柔):“许是内务府忘了吧。妹妹初来乍到,这些人情往来最是要紧。改日我让丫鬟送些新制的点心过来,妹妹可得赏脸。”
说罢,不等微婉回应,便带着人施施然走了,留下满院若有似无的香风,和微婉骤然冰凉的指尖。
青禾(跺脚道):“这李才人明摆着是来炫耀的!皇后娘娘的宴席,她故意提,就是看咱们笑话!”
微婉没说话,(走到廊下,望着天边那轮被云遮了一半的月亮)。月光透过云母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像极了这深宫里的人心。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李才人的炫耀,碎玉轩的冷清,未收到的帖子,都在无声地告诉她:在这里,没有家世,没有恩宠,便连尊严都要捏在别人手里。
(夜风卷着桂花香吹进来,带着几分凉意。微婉拢了拢衣襟,轻声道):“青禾,取笔墨来。”
她要给父亲写封信,却在提笔时顿住。纸上能写的,只有“一切安好”四个字。至于这宫墙内的风雨,说不得,也无人可说。
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碎。可那双望着烛火的眼睛里,却慢慢凝起一点微光,像暗夜里悄然亮起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