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赤金点翠步摇被青禾收进了妆匣最底层,像压着块烫手的烙铁。微婉坐在窗前临摹《女诫》,笔尖悬在纸上许久,一滴墨落在“恭顺”二字旁边,晕开一小团黑影。
“小姐,方才内务府来人,送了些新制的锦缎,说是皇后娘娘赏的。”青禾捧着一匹烟霞色的料子进来,脸上总算有了些笑意,“还有宫里的份例,也比昨日多了半成呢。”
微婉放下笔,(指尖拂过光滑的锦缎):“娘娘有心了。只是这份恩宠,来得太突然。”她起身走到妆匣前,打开看了眼那支步摇,(金翠在暗处闪着冷光),“青禾,取支普通的银簪来,我们去汀兰轩回礼。”
青禾虽不解,却还是依言找了支素面银簪。两人刚走到汀兰轩门口,就见李才人的大丫鬟秋纹站在廊下,见了她们便福了福身:“沈小主来了,我家小主正在里头描花样子呢。”
进了屋,李才人正坐在桌前摆弄丝线,见微婉进来,(立刻放下活计起身,脸上堆着热络的笑):“妹妹可算来了,我还想着要不要再去请你呢。”
微婉将银簪递过去,(语气温和):“昨日才人赠礼,太过贵重,臣妾无以为报,这支银簪是臣妾亲手打磨的,望才人不弃。”
李才人接过银簪,指尖在素净的簪身上捻了捻,(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嘴上却道):“妹妹有心了,我瞧着这簪子倒比那些金翠的更显雅致。”她说着,忽然扬声对秋纹道,“去把我那支孔雀蓝的珠花取来,给沈妹妹戴上试试。”
微婉忙摆手:“才人不必费心……”
“妹妹这是不给我面子?”李才人拉住她的手腕,(力道比昨日重了些),“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陪我多说说话便是。”
正推让间,门外忽然传来太监的高唱:“兰贵妃娘娘驾到——”
两人皆是一惊,忙起身迎出去。兰贵妃穿着一身藕荷色宫装,斜倚在贵妃榻上被人抬着进来,身后跟着七八位宫女太监,排场比皇后出行时还要足。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兰贵妃目光扫过桌上的银簪和散落的丝线,(语气带着几分慵懒的审视)。
李才人忙笑道:“回贵妃娘娘,臣妾正和沈妹妹闲话家常呢。”
兰贵妃的视线落在微婉发间,(忽然挑眉):“沈更衣这发髻倒是素净,怎么,皇上赏了皇后身边的差事,反倒连支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微婉正欲回话,李才人却抢先道:“娘娘有所不知,妹妹性子俭朴,昨日臣妾送了支步摇给她,她倒回赠了支银簪,说是亲手做的呢。”她拿起那支银簪递过去,(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强调),“您瞧,这手艺倒是巧,就是太寒酸了些。”
兰贵妃接过银簪,(用指尖拨弄了两下,忽然嗤笑一声):“沈更衣这是在打谁的脸?李才人好歹是正七品,你用支银簪回礼,是觉得她不配用好东西,还是觉得皇上给的恩宠,能让你在宫里横着走?”
这话如同一记耳光,打得微婉脸颊发烫。她(屈膝行礼,声音却稳了稳):“臣妾不敢。臣妾只是觉得,礼轻情意重,并非有意轻慢才人。”
“情意重?”兰贵妃放下银簪,(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在这宫里,情意值几两银子?沈更衣,你父亲是清官,不代表你能在宫里装清高。李才人是礼部侍郎的女儿,你这般怠慢,是没把李家放在眼里,还是没把朝廷命官放在眼里?”
这顶帽子扣得太重,微婉心头一紧,忙叩首道:“臣妾绝无此意,请贵妃娘娘明察!”
李才人在一旁假意劝道:“贵妃娘娘息怒,许是妹妹不懂宫里的规矩,并非有意的……”她话虽软,眼神却带着看好戏的得意。
兰贵妃瞥了李才人一眼,(忽然笑道):“也是,刚从江南来,不懂规矩也正常。这样吧,”她对身后的宫女道,“把我那支累丝嵌珠的凤钗取来,赏给沈更衣。”
宫女很快捧来一支凤钗,赤金为骨,明珠为缀,比李才人的步摇还要华贵。兰贵妃(用下巴点了点):“戴上。往后在宫里行走,也别让人觉得皇上和皇后赏的脸面,都被你糟践了。”
微婉望着那支凤钗,只觉得沉甸甸的压手。她知道,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把她架在火上烤——戴了,便是领了兰贵妃的情,往后难脱干系;不戴,便是抗旨不遵。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叩首):“谢贵妃娘娘恩典。只是臣妾位份低微,恐不配佩戴如此贵重的首饰,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这话一出,连李才人都愣住了。谁都知道兰贵妃最是好面子,当众拒赏,这是不要命了?
兰贵妃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语气冷得像冰):“怎么,沈更衣是觉得本宫的东西,入不了你的眼?”
“臣妾不敢!”微婉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却异常平静,“臣妾只是想着,礼尚往来,臣妾无甚好礼回赠娘娘,贸然受赏,心中不安。若娘娘不嫌弃,臣妾明日亲手做些江南的点心送来,以表心意。”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声。兰贵妃盯着微婉的背影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倒是个有骨头的。罢了,这凤钗你先收着,点心么,本宫等着你的。”
说罢,她起身离去,留下满室若有似无的龙涎香。李才人脸上的得意僵住了,(看着微婉起身时挺直的脊背,语气复杂):“妹妹倒是好大的胆子,连贵妃娘娘的赏都敢推。”
微婉(掸了掸裙摆上的灰尘,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臣妾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时辰不早,臣妾先回了。”
走出汀兰轩,青禾才敢(压低声音道):“小姐,刚才吓死我了!您何必跟兰贵妃硬碰硬?”
微婉抬头望着天上的流云,(轻声道):“硬碰硬,总好过被人当枪使。”李才人的步摇,兰贵妃的凤钗,看似是恩宠,实则是陷阱。她若接了李才人的步摇,便是与她结党;若接了兰贵妃的凤钗,便是成了她的人。这宫里的每一步,都藏着看不见的网。
回到碎玉轩,微婉让青禾取来那支赤金点翠步摇,(对着日光看了看,忽然发现钗尾刻着个极小的“李”字)。她(指尖摩挲着那个字,眸光微冷):“青禾,取火盆来。”
“小姐要做什么?”
“烧了。”微婉将步摇扔进火盆,(看着赤金在火焰中渐渐发红,翠羽蜷曲),“这东西留着,迟早是祸。”
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明明灭灭。青禾看着那渐渐化为灰烬的步摇,忽然明白过来——自家小姐,早已不是初入宫时那个只会垂眸敛目的江南女子了。
夜风吹进窗棂,带着远处宫宴的丝竹声。微婉知道,步摇烧了,可风波才刚刚开始。兰贵妃那句“等着你的点心”,李才人眼底的怨毒,还有皇后娘娘那看似温和的目光,都在提醒她:这深宫之路,从来没有退路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