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被爹打得半死,却仍旧对他不离不弃。
他们说,我娘这是中了情蛊。
分别时,我将这情蛊种到我跟吴祁安的身上。
后来,他回来了,带着新婚的妻子。
看着她头上戴着我娘的遗物,我知道,我的蛊王已经养成了。
1
西巷,三教九流混杂之地,戏子,妓子,赌徒,犯罪之人,卖命之人。
我娘不是,我娘是良家子。
她的父亲是这边陲小城中的主簿。
她爱上了我爹,甘愿为了他来到这西巷,与家里人断绝关系,再无来往。
而我爹,只是一个样貌平平的赌徒罢了。
从我记事起,我们家便是靠着我娘日复一日地磨豆腐而生活。
人生三大苦,打铁,撑船,磨豆腐。
我娘每天寅时起来做豆腐,下午卖完豆腐后,还要去砍柴做饭,等到了晚上做好饭,手都伸不直了。
但她每天都面带笑意,每天最大的念想便是等着我爹从赌坊里回来,赢了我爹便会拉着她的手夸她。
“翠娘,你可真是我的大福星。”
输了,等来的便是狂风骤雨般的一顿毒打。
她却丝毫不伤心,只是在挨打时,把我关在内屋里,省得我爹会把输的原因怪罪到我的头上。
她对我说:“因因,这世间情爱才是一个女子一辈子的追求。”
我姓胡,叫胡因,我娘说这是她给我起的名字,因为我爹是她的因,她因我爹才寻到了人生的意义。
因不因的我不知道,但我只觉得加上胡这个姓却是不吉利得很。
什么情与爱,我只觉得我娘是头撞了墙,昏得不清,才会找了我爹。
隔壁的吴阿婆同我讲,你娘这是中了蛊了。
“什么蛊?”
我疑惑不解,什么蛊能让我娘对我爹如此死心塌地。
“当然是那情蛊了。”
2
隔壁的吴阿婆是个出了名的疯婆子,说自己的小孙孙吴祁安是将军之后,出身名门。
我看了看比我大了三岁,已经十三的少年,还在招猫逗狗,除了能打架以外,哪里像是个将军之后了。
吴祁安长得也不差,但实实在在是个混账性子。
我养的三只小鸡都没有长大,便被他偷去烤来吃了。
这已经是我买的第四只小鸡仔了,我精心伺候了两个月,才长成现在威风的模样。
我只是离开一会,便听到鸡群“咯吱咯吱”的求救声。
跑过去一看,吴祁安正钻进鸡窝里使劲掏的模样。
“吴祁安!”
我赶紧跑过去,把他拽出来,也不知这人吃什么长大的,我怎么也够不着他的耳朵。
容貌俊秀的少年微微低下身子,一副任打任怨的模样。
“来吧!”
他手里还抓着一只鸡,我看得是气不打一处来,死命地揪着他的耳朵。
“你揪了我,可就不能再把鸡要回去了!”
说着,就爬上了院中的树。
吴祁安听了我的想法,躺在树上只是一个劲地笑。
这棵树长在我家,枝杈却是蔓延到了吴家,我娘与吴阿婆关系好,自小,吴阿婆就经常把吴祁安扔在我家,让我娘照看。
吴祁安小时候就经常顺着这枝杈爬到我家来找我玩。
他就要跳下去时,扭头对着我喊道:
“因因,烤鸡腿给你留着啊!”
“可恶!”
我抓起地上的石块向他扔去。
吴阿婆还经常说,要我与吴祁安以后成亲,为他们吴家诞下好多子嗣,我娘却不愿意,她总觉得吴祁安没有一点正经样子,靠不住。
我娘说得对,这人哪里有让人能依靠的本事!
但吴阿婆却是说对了一件事,我娘确实是被下了蛊。
3
这日,我爹是一反常态,回来时不仅给在那东市上,为我娘买了糕点,还给我娘买了件纱裙。
那裙子是用嫩黄色的布匹做的,在阳光下还闪着珍珠般的光泽。
我娘开心极了,抱着衣服不撒手。
很快,我爹的下一句话让她如坠冰窟。
爹搂着她,看她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屉豆腐。
“翠娘啊,东市宝银坊的东家看上了你,你去陪他一夜怎么样?就一夜。”
宝银坊是我爹常去的赌坊,那东家是个又矮又胖的老头子,已经六十有余,据说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娶了八房小妾,已经死了三房了。
我娘虽是天天劳累,那容颜却是胜似一朵娇花,大家便戏称她为豆腐西施。
而他在前几日,看到了卖豆腐的我娘,便使了计让我爹输了一大笔钱。
为的便是要我娘,这纱裙便是他许诺的定金。
这一次,我娘再也没有露出笑意,她面色苍白,脸若素纸。
见我娘一直没有回话,我爹气得就要打她,但他怕打坏了我娘,那赌坊的老东家不愿意。
便开始打起了我,从他动手到把我打得奄奄一息,我是半句求饶也未说出来。
而我娘,也只是静静看着,并未阻拦。
看,这世间父母都不爱我,我又怎会像我娘那样,去乞求更虚无缥缈的情爱。
最后,我爹没法,便去了内屋,从床箱里拿出一个锁着的小木盒。
昏黄的油灯下,我看着他从脖子里掏出一把钥匙,然后打开了木盒。
那里面是一条条的蛊虫,他挑出来一只,那虫子便钻进了我娘的身体。
我娘便露出了往常一样的笑容,换上了那嫩黄色的纱裙,跟着我爹出了门。
任由我趴在地上怎么哭喊也不听。
我的哭声引来了吴祁安,他顺着枝杈爬过来,手里还拿着两只鸡腿。
“我不过是这两日没给你送过来,不至于这么伤心吧!”
说着,就把鸡腿递了过来。
但我是一点食欲都没有。
“吴祁安,你愿意带我离开吗?”
我想带着我娘离开这里,离开我爹,这里是边陲小城,战乱频发。
吴祁安沉默下来,过了半晌,他摸了摸我的头。
“因因,再等等我好吗?”
我的眼泪一串串落下,每当我娘被打时,吴祁安便说让我等等,等到他长大,等到他攒下了银子,便带着吴阿婆,我娘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只是,这等待太过漫长,让我等了一年又一年。
4
第二日清晨,我娘便回了家,她换上平日里穿的粗布衣衫,我看到了她身上的各种伤痕,鞭痕,掐痕,脸上也肿起了很大一块。
她照常泡豆,磨豆,等豆腐凝成块。
等到夜色降临,我爹也没有回来。
在屋内,那昏黄的油灯下,我娘问我。
“因因。这世间情爱,太过可怖,还是不要沾染得好。”
说完,她从窗户那里拿下一块砖,那里面是她背着我爹攒下的钱,总共有五钱银子。
还有一根镶着颗白玉的簪子,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她把那簪子放到我手中,面上带着笑意。
“这是你外婆留给娘的,虽然有些太早,但还是先给你,你要保管好,这是娘最宝贵的东西了。”
“记住,千万不要和娘一样。”她还想说些什么,又咽了进去,“因因,去东市的许记铺子帮娘买一包梅花酥吧,娘出阁前最喜欢吃梅花酥了。”
说完,她便把五钱银子都给了我。
那许记铺子晚上并不开门,我跑了好久,问了好多人,加了钱才从别人手里买了一包。
等我回到家时,家门大开,一群人站在我家门口指指点点。
我猜到了什么,却不愿意相信,大喊着冲进屋内。
吴祁安站在门口,看到我冲过来,想要阻拦我,我却看到了内屋的场景。
我娘吊在那屋内的房梁上晃晃悠悠,她紧闭双眼,终究是离开了这世间。
我爹咒骂着,说着我娘的不是,正不停地在屋内翻着,想找我娘把钱藏在哪里。
看着我拎着梅花酥回来,便是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拿着那糕点出了门。
吴祁安陪着我用那剩下的钱给我娘买了副棺木,办了丧事,埋在了城郊。
我并不知道我娘的全名叫什么,她也从未对我讲过,我只能请人写上翠娘二字。
从此,我便没了娘,我接了我娘做豆腐的手艺,继续卖豆腐。
熟悉我的人唤我,因娘。
更多的人喊我,豆腐娘子。
5
我爹自我娘走后,更是不回家了,整天在那赌坊里,只有没钱的时候才会回来找我要钱。
我不给他,他便是对我一顿毒打。
我恨他恨得要命,只是偷偷攒下来一笔钱,我知晓这西巷中有替人卖命之徒,只要我攒够钱,肯定能把这畜生消失。
过完年,吴祁安都要十五岁了,今年他像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一下子长了老高,身形修长,眉眼舒朗,相貌俊美,穿着一身锦袍,倒是真像个小将军似的。
“你可知道,咱这巷后那户专替人办这事的,一个人头至少要这个数。”
他伸出手掌,那手除了指腹间有些茧子,整个手跟玉做似的。
“五钱银子?”
虽然比我想象的高,但是只要我攒攒也是可以攒到的。
“嗤。”
他轻笑了声,似是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五十两一个人头。”
我被这数惊到了,过了半天,我叹了口气,便开始自顾自地磨起豆腐来,这五十两我怕是昝一辈子都攒不到。
“需要我帮忙吗?”
这声音在我身旁响起,我看了看从树上跳下来的吴祁安,我们小时候便熟识,这样冒险的事我不愿让他去做。
“不用了,你还是照顾好吴阿婆吧。”
吴阿婆前几日受了风寒,卧病不起,吴祁安也不再去偷鸡摸狗了,老老实实去帮有钱的商户们扛货,他身上的锦袍便是那商户的小姐赠予他的。
好几家商户的小姐想让他入赘。
“我听闻那顾家小姐开了十两的高价,让你入赘的。”
“十两?就是那千金百两能买得到我这一身傲骨吗?”
吴祁安最烦我提这事,果然我刚说完,他便回了隔壁。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看了许久,自我娘走了以后,我便把自己的心封闭,开始与吴祁安划清界限。
我知晓吴祁安与他人不一样,但我又怕他与他人一样。
这世间变化太快了,我怕我成为我娘那样。
情之一字,便是穿肠毒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它的危害了。
我看向屋内,那房梁上还有一处被磨出的痕迹。
6
久未回来的我爹,在一个春日的清晨回来了。
鞋底上还沾着露水的痕迹,身上是胭脂水粉的味道,混合着酒味是难闻得要命,脸上留下了几个唇印。
当时我正在磨豆子,白色的浆水从磨盘中流出,这些时日的走街串巷,我是被这春风刮得又黑又糙。
和那又白又嫩的豆腐一比,活像个小乞丐似的。
他从屋内又拿出了那个木盒,对着我摆摆手,让我给他炸些花生米吃,我炸好端到桌上正要离开,他叫住了我。
“来,因因。”
我是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特别是对我,从未喊过因因二字,要么是臭丫头要么是死丫头。
我坐在桌前,那木盒被他打开,里面的虫子似乎变小了许多。
“我便是凭这些虫子让你娘对我死心塌地的。”
他嚼着花生米,开始讲起这些虫子的来历。
当年,他去了苗疆,勾搭了一苗疆女子,那女子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便给他下了这虫子,只是妾有情郎无意。
我爹他假意顺从,实际上却是趁她不备,找人把那女子的心挖了出来,将那母蛊从那心中扒了出来。
母蛊生子蛊,只要把子蛊让人吃下,便是会对种下母蛊的人爱得死去活来,并听其话。
我娘便是如此。
但也有法子可解,只要另寻一人,把那种下母蛊之人的心挖出来,把母蛊放出来便是。
“这蛊,一是把两人做了主仆的关系,若是两人都对彼此有情,这蛊便会庇护两人,只是,一人死另一人便也会死。”
“只是啊,这人心易变,谁能真正地守着另一个人一辈子呢?”
我看着我爹在那里说得头头是道,他头上那根房梁便是我娘吊死的房梁,他是丝毫不惧怕。
“其实,还有一法,便是那母蛊附身的人自愿把母蛊引出杀死便是,但是母蛊附身之人都是那下蛊之人,下蛊之人必是不可能放弃这蛊虫控制人的法子的。”
说到最后,他把花生米丢入嘴中,便把木盒揣入了怀里。
我是不明所以,等到他深夜又再次醉醺醺地回来,我才知道他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