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弘嘉正盯着面前斑驳掉漆的桌面，愣愣地发着呆，听到石涛这一问，回过神来，明白他看出自己烦心，问的是买店铺的事。
周弘嘉沉默不语，端起豁了口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半凉不热的茶汤，又苦又涩，恰如他当下的心境。尤其可恶的是，一片薄薄的碎茶叶黏在他上颚，难受极了。他皱着眉，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掩在唇边，用舌尖挑着茶叶送到纸巾上，仔细折成方块，见桌下没有垃圾桶，只得放在自己这一侧的桌角。
石涛将手肘撑在桌沿，朝他这一边靠了靠，眼睛直直盯着他的脸。
周弘嘉觉察到他的视线，知道他还在等自己回答，只能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朝他露出一丝苦笑，“说实话，我现在连三万块钱都拿不出来。”
石涛没吭声，眼皮一垂，盯着自己面前满当当的白瓷杯，用两根指头捏着杯壁，在桌面上缓缓转着圈，惊起杯底的碎茶渣，在深褐色茶汤中乱舞，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菜很快上来了，主菜是回锅肉和水煮牛肉。水煮牛肉堪称川菜中的诈骗犯，多少外地人被这贤良淑德的名字给骗了，点上桌才发现，红亮亮油滚滚一片，本地豆瓣和姜蒜末打底，油泼刀口辣椒在沸油中冲撞大量花椒面，辛香醇厚，麻辣爽口，实在令人又爱又恨。
石涛夹了一筷子沾满红油椒面的水煮牛肉，潦草地吹了吹锅气，一股脑塞进嘴里，烫得龇牙咧嘴，张着嘴嘶嘶呵气，稍稍冷却后三两口囫囵吞下，一脸满足。
周弘嘉想着明天找店铺，多半也是徒劳无功，胃里仿佛压着一块石头，只懒懒拿起竹筷，夹了一根蒜炒菜心，放在碗里慢慢吃着。
“咋来不来先吃素菜，整（吃）肉哦！”石涛不由分说，夹起两三片煎得透亮微焦的五花回锅肉，放进周弘嘉碗里。
周弘嘉看着碗里的回锅肉，不愿拂他的好意，勉强夹起一片放进嘴里，看向落地窗外的行人，心不在焉地慢慢咀嚼。
石涛一边大口吃肉，一边拿眼睛瞟着他，见他吃完回锅肉，又不动筷子了，就给他夹了两片水煮牛肉和几根垫底的豆芽菜，放进他碗里，“原先跟你摆（说）过，前些年我在外省跑长途货运，就是嫌熬夜太累了，才回来找活路（工作）。”
周弘嘉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看了看旁边的石涛，猜想他是见席间气氛太闷，找话和自己闲聊，于是拿筷子拨弄碗里的豆芽菜，随口搭了一句，“现在在建材市场送货，应该要轻松些吧？”
石涛摇了摇头，把筷子杵在空碗里，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原先跑长途货运，我只管开车，装货卸货都专门有人。现在送建材就我一个人，买主不管在几楼，都要送货上门，硬是恼火。想找个生意来做喃，我又没文化，啥子都整不醒豁（清楚）。”
周弘嘉一怔，听出他话里有话，便把竹筷整整齐齐排在碗沿，抬手扶了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转头注视他，但没有搭腔。
石涛把筷子尖随手搁在回锅肉的盘沿，欠起身，一只手拖着木板凳，朝周弘嘉的方向挪了挪，凑近了几分，略微压低了声音，“打比说（比方说）哈，我出铺子，你出设备和技术，过后的开支进账，我们都打平伙（对半分），你干不干？”
周弘嘉听到这话，瞪大了眼睛，心脏不由得狂跳了一下。
如今他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店铺，就算有石涛替他扛着仓库租金，他每月都要按时还设备贷款，如果迟迟没有进账，他那点存款，要不了多久就会坐吃山空。
另一方面，对于石涛来说，诊所必备的仪器设备，买齐要花十来万，而且办理动物诊疗许可证时，必须提交所聘用兽医的学历和职称证明，只要跟周弘嘉搭伙，光是硬件设施和人力成本这块，他就省了一大笔钱。
更重要的是，下午看的这间诊所，只要盘下来就能很快投入营业，连装修费都省了，这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双赢的局面。
周弘嘉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目光灼灼地看向石涛，“我当然愿意。起码在你的铺子里，不会像这次一样被扫地出门。”
“啥子你的我的。”石涛冲他爽朗一笑，挺直了背脊，拿起茶壶给两人续满，端起茶杯朝他面前一伸，“以后就是一根绳绳（绳子）上的油炸蚂儿（蚱蜢），还要靠你给我扎起（撑场）。”
周弘嘉对他一笑，端起茶杯和他一碰，原本又苦又涩的茶汤喝到嘴里，竟然尝出几分回甘。
没想到，这个难题竟然以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迎刃而解。周弘嘉的心情豁然开朗，胃里堵着的石头不知不觉烟消云散，这会儿倒觉得饿了，正要拿起筷子，突然生出几分顾虑，二十多万可不是小数目。于是，他转头看向石涛，“这件事，你要不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石涛夹起一大片裹着蒜苗的回锅肉，放进嘴里大嚼，抬起手背抹去嘴角的浮油，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光棍儿一个，跟鬼大爷商量。”
周弘嘉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夹了一片麻辣辛香的水煮牛肉，放进嘴里。在他看来，石涛虽然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人，但考虑到本地盛行的“耙耳朵”文化，很多在外面风风火火的男人，一回家面对自家婆娘，就算是百炼钢，也要化作绕指柔，心甘情愿俯首帖耳。
这种奇特地域文化的情感动机，与其说是“怕”，倒不如说是“爱”——宁可自己吃亏让步，也舍不得委屈自家婆娘。
周弘嘉想到这里，不由得抬眼打量石涛，突然对他的私生活产生几分好奇，不知道他在女人面前是什么样，于是随口问道：“那你以前总有过女朋友吧？”
石涛埋着头，正要把回锅肉往嘴里送，一听这话，捏着竹筷的手一僵，五花肉悬停在嘴边，一滴喷香的肥油“啪”地滴在面前的桌上。他抬起头，飞速瞥了周弘嘉一眼，把回锅肉扔回碗里，默了片刻，哑着嗓子开了口：“原先有一个，都要结婚了，又戳脱（失去）了。”
周弘嘉见他的神色中，透出几分罕有的怅惋，不免有些惊讶，但很快想通了，他对兄弟这样肝胆相照，对女人想必也是重情重义，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后来去找过她吗？”
石涛把筷子慢慢放在碗沿上，别过脸，看向落地窗外暮色笼罩下的街景，声音淹没在嘈杂的餐馆声浪中，低哑得出奇，“她嫁人了。”
周弘嘉默默注视石涛的侧脸，那张黝黑的面膛上，浓眉深锁，目光黯然，浮现出他从未见过的苦涩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