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弘嘉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字,发了一会儿愣,把手机放回裤兜里,打开扶手箱,重新拿出那张小小的贺卡,翻开内页,盯着周岚充满童稚的祝福语,陷入沉思。
周岚当然明白,他根本不是她的父亲,只不过是三个多月前突然住到家里来的冒牌货。因此,除了在外人面前,周岚私下里从来没有叫过他“爸爸”。
然而,周岚却在父亲节这一天,郑重其事地送他节日贺卡,对于他们这种只需要在人前表演的散装家庭来说,其实根本没有必要。
说实话,他从来没想过当别人的父亲。在他的童年记忆中,所谓的“父亲”,只不过是过年才会见面的男性亲戚而已。
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唯一一个朝夕相处的养育者和照顾者,就是刘昆峰。当然了,那时候他还没改姓,叫周昆峰。
用邻居余孃的话来说,“你哥硬是上辈子欠你的,自己都还是个娃娃(孩子),给你又当老汉儿(爸)又当妈,就差给你喂奶了!”
余孃也住在罗崖村的竹林边上,离周家的老屋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她这人其实心肠挺好,知道周家没大人,经常帮兄弟俩做些缝缝补补的细致活,就是嘴巴太碎,所以他小时候经常躲着她,不愿意跟她打交道。
大概是他八岁那年,有一次,他在自家老屋的院坝里,和小狗“花生”玩踢球。那个球是哥哥用竹篾编成的,中间空,外壳坚实而富有弹性,踢起来脚感很好。
当时父母常年在广州打工,每月寄来微薄的生活费,哥哥都要精打细算,连肉都难得吃一回,实在没有闲钱买玩具。不过,哥哥的手很巧,这里又盛产竹子,就时常给他做些竹编小动物、大大小小的竹球之类的,甚至还给他做过一个能用绳子拉着走的竹编小车。
因此,尽管童年生活清贫,但他有哥哥亲手做的玩具,还有小狗“花生”陪着玩,从来不觉得枯燥乏味,每天都充满乐趣。
那天他正和“花生”踢球玩,余孃顺着竹林间的泥巴小道,来到他家院坝,把手里拿着的一条裤子,朝他挥了挥,“你哥的裤儿补好了,拿起去!”
周弘嘉放下手里的竹球,迟疑了一下,往常他都是让哥哥应付她,不过今天哥哥去乡上赶集了,没在家。因此,他只能硬着头皮,磨磨蹭蹭走过去,从余孃手里接过打了补丁的长裤,低着头、垂着眼,细声细气说了句:“谢谢。”
余孃站着没走,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晒干的南瓜子,请他吃。他摇摇头,没去接。
余孃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笑嘻嘻对他说:“你哥对你硬是巴心巴肝(掏心掏肺)哦,他还没得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天天给你喂米靠靠(米糊)、换尿片片(尿布)。你还记得到,你哥给你换尿片片的事不?”
他抿了抿嘴,没搭话。那时候还小,当然不可能记得,余孃显然是故意拿他打趣。他一贯面皮薄,经不起她戏弄,便微微涨红了脸,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哥哥的裤子,拿指甲尖抠着裤脚的线头。
余孃一见他这副样子,果然来劲儿了,“呸”地吐出南瓜子的壳,一脸揶揄的笑,“你看你,儿娃子家家的(男孩子)就是要雄起嘛,咋跟女娃娃一样碍口失羞(腼腆寡言)的?二天(以后)长大了,咋个操(混)社会?”
他听到这话,手脚越发窘得没处搁,心里暗暗生出气恼,正要转身躲回屋里,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
“余孃,你硬是咂(张)起嘴巴打胡乱说(胡说八道),我弟娃儿(弟弟)好得很!”
他听到这熟悉至极的声音,心中豁然一亮,转过头,从院坝外的土路上,走来一个高高瘦瘦、眉清目秀的少年,正是14岁的周昆峰。
余孃见有人回嘴应战,笑得更欢,“你弟娃儿硬是金宝卵(娇生惯养的宝贝疙瘩),你搞紧(赶快)在包包头揣严了,免得遭摸根儿(小偷)摸(偷)起走了!”
周昆峰没搭腔,径直走到弟弟旁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揽着他的肩朝屋里拉,安慰道:“莫要张肆(不要理会)她,就当她胡豆吃多了乱放炮(屁)。”
他被哥哥的俏皮话逗乐了,忍不住一笑,原本心里的不快霎时间烟消云散。
余孃显然听到周昆峰说自己坏话,叉着腰,扯开嗓门骂道:“背时(倒霉)娃娃!谨防老娘打你勾子(屁股)!”说完,在周家院坝里留下一地瓜子壳,扬长而去。
兄弟俩都知道,她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倒不会真的恼,过几天又会跟没事人一样,给他们送来自家菜地里种的白菜、萝卜、黄瓜什么,要找她缝缝补补,也是一口应承、从没有二话。
余孃走后,周昆峰拉着弟弟走向厨房,举了举手里提着的粗麻布袋子,朝他一笑,“今天有巴适(好吃)的,少午(中午)给你炒熬锅肉(回锅肉)。”
他一听这话,眼睛一亮,口水都快冒出来了,家里一个月都难得吃一回肉,简直馋得不行。
周昆峰给他搬了一只小板凳,让他坐在屋檐下择蒜苗,自己则挑着扁担和水桶,走向外面的土路。
家里的水缸空了,要吃水,就要去百米远的水井里打水。
过了一会儿,周昆峰挑着扁担回来了,一只桶装满水就有几十斤,沉重的扁担压在他单薄的肩头,让他在土路上走得摇摇晃晃,咬着牙憋着劲儿,脸涨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