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昆峰把水倒进厨房的水缸,还来不及歇口气,立马开始生火做饭。他擦燃火柴,先用干枯的竹叶和细竹枝引火,然后堆上细柴,等火燃起来了,最后放上粗木大柴保持火力。
农村土灶上放着两个黑乎乎的圆底铁锅,周昆峰在一个锅里放米和水煮饭,另一个锅里放水煮肉,那块肉只有三指来宽,沉在大铁锅里,显得格外袖珍。
回锅肉号称川菜之首,顾名思义,“回锅”就是再次烹饪的意思,要先煮后炒。周昆峰捞起煮熟的猪肉切片,周弘嘉这边也择好蒜苗,洗干净了,让哥哥一起切好。
这下,周弘嘉就没什么事干了,倚在厨房的门框边,咽着口水,眼巴巴看着哥哥炒菜。听余孃说,早先哥哥才几岁时,就踩着板凳上灶炒菜,如今自然手脚麻利、厨艺娴熟。
周昆峰清空锅里的水,搁一点点猪油润锅,放入肉片和姜片,用小火慢慢煎炒至出油,表面色泽变金黄色,然后加入余孃给的自制豆瓣酱,翻炒出红油后,放入蒜苗白,翻炒至断生,最后放入蒜苗叶,翻炒片刻即可出锅。
在这个过程中,周昆峰还抽空做了沥米饭,捞起锅里半熟的米粒,清空锅里的米汤,然后再次将米倒入锅中,焖干水汽,彻底烘熟。
这种先煮后焖的米饭做法,又叫甑子饭,广泛流行于四川至江西等整个南方地区,做出来的米饭颗颗分明,清香四溢。
周昆峰打小在厨房里历练,时间掐得很准,等回锅肉出锅时,沥米饭也正好焖熟了。
兄弟俩坐在堂屋的一张小方桌前,一人一碗沥米饭,中间放着回锅肉,一大盘蒜苗里,拢共只有五片肉。周昆峰在蒜苗里东翻西找,夹出四片放进弟弟碗里,又找了找,把最后一片夹到自己碗里。
周弘嘉早就馋得不行,迫不及待夹了一片肉放进嘴里,吃得满嘴流油,还没完全咽下去,又匆匆夹起第二片。
周昆峰夹起自己碗里那片,正要一口放进嘴里,筷子又停在了唇边。他看了看面前这片肉,又看了看狼吞虎咽的弟弟,迟疑了片刻,“咕咚”一声,响亮地吞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咬下半片肉,把剩下的半片放进弟弟碗里。
如今,周弘嘉回想起这一幕,心中泛起阵阵酸楚。说来好笑,那时候哥哥告诉他,自己不爱吃肉,只喜欢吃蒜苗,他竟然一直信以为真。倒不是他傻,而是因为他对哥哥说的每一个字,都奉为圭臬、深信不疑。
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时常会忘记,哥哥只是一个比他大六岁的孩子,而是将哥哥视为近乎大巴山一样伟岸的存在,总是无条件地庇护他、安慰他,时时刻刻都能让他放心依靠。他所能回报哥哥的,就是一个孩子最纯真、最坚定的仰慕和信赖。
然而,正是这份对哥哥毫无保留的真挚感情,后来却伤得他体无完肤。
仅仅过了一年,在他九岁时,父母离婚,哥哥跟着母亲改嫁。他舍不得哥哥走,在村口攥着哥哥的衣服,紧紧抱着他,哭得死去活来。哥哥向他保证,会每天给他写信,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哭了一路。
后来,周弘嘉继续留守老家,父亲在广州找了本地女人再婚,生了个儿子,除了每月打来微薄的生活费,对他不闻不问,就连过年也没有回来过。他原本就和父亲没什么感情,倒没觉得难过。
最让他煎熬的,是对哥哥的强烈思念。从他出生开始每天朝夕相处的哥哥,竟然一下子音讯全无、狠心抛下他,对年幼的他来说,无异于钝刀割肉般的剧痛。
在冰冷而绝望的孤独感中,他不止一次想起余孃说的那句玩笑话。在他人生最初的九年中,哥哥这样尽心尽力陪伴他、爱护他、养育他,或许正是为了偿还上辈子欠他的债,等债还清了,就一走了之,再也不会回来。
中考时,周弘嘉考上苍林一中,这是县里最好的高中。然而,当他打电话告诉父亲这个好消息时,父亲态度冷漠,给了他两个选择:要是读高中,父亲不会出一分钱,以后一切费用都只能他自己想办法;要是读职高,父亲可以借给他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等他毕业工作后,必须在三年内还给父亲。
他作为一个山村里长大的留守儿童,如果失去父亲的经济援助,连饭都吃不起,哪来的钱供自己读高中?毫无疑问,父亲就是用这种办法,逼着他去读职高,就是想让他早点工作,尽快从他身上要钱。
他回到家以后,翻出12岁那年哥哥写给他的信,一边看,一边哭得泣不成声。那时候哥哥在信上说,他在县里的锦光纺织厂找到工作,等存够了钱,就接他过去一起生活。
和哥哥一起生活……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期盼。如果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哥哥,就算砸锅卖铁,也一定会全力支持他上高中、读大学,甚至考研、读博,绝不会像父亲这样,出于自私和短视,不惜毁掉他的人生前途。
然而事实上,哥哥的所作所为,甚至比父亲更加残酷无情,先是给了他世间最珍贵的保护和爱,然后残忍地收回,抛下他一走就是三年。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又陆陆续续写来五封信,向他许诺充满希望的美好未来,随后又消失了,再次抛弃他,在他心里埋下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像一根淌着毒汁的尖刺,日夜折磨他,让他哀哀欲绝、无法寻得解脱。
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开始,他对哥哥产生了深不见底的恨意。他咬着嘴唇,下定决心,再也不会为那个叫“刘昆峰”的龟儿子流一滴眼泪。
他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痕,将刘昆峰写来的五封信撕得粉碎,拿到厨房里,擦燃火柴,要一把火全部烧掉。然而,一直等到火柴燃尽、烧疼了他的手指,他也不忍心点燃这些碎纸片。
如果连这些都失去,他就彻底一无所有了。
他暗暗埋怨自己没出息,咬牙忍着眼泪,将撕碎的信纸仔细收集在一起,连同曾经心爱的竹编小猪,珍藏在一只旧铁盒中。
第二天,他在心灰意冷中,给父亲打了电话,同意去读职高。那时候“花生”已经病逝,自然而然,他萌生了当兽医的念头。
因此,他15岁时,独自背着行李来到省会成都,在一所职高学畜牧兽医专业。毕业后,他在成都一家宠物医院找到工作,一边工作一边考了成人高考,花了两年半时间,学完畜牧兽医大专。
在他还清父亲当初的借款后,父亲又陆续找他要了七八万块钱。再这样下去,他连一分钱都存不下来,想回老家开宠物诊所的愿望,永远也无法实现。
于是,当父亲再打电话要钱时,他鼓起勇气拒绝了。父亲暴跳如雷,此后隔三差五就打电话骚扰他,骂他“畜生”“白眼狼”“狗杂种”,恶毒地诅咒他“出门马上被车撞死”。
他听到这些辱骂,气得浑身直哆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终于忍无可忍,拉黑了父亲的电话,彻底断绝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