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六点过,周弘嘉去跃进小学接了周岚,回到锦光小区,远远听到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在小区旁边的广场上,搭了一个临时舞台。舞台中间的旦角一身白衣观音的扮相,如众星捧月般粉墨登场,挥舞水袖,咿咿呀呀唱着川剧《仙姬送子》。台下乌压压一片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周岚坐在副驾,扭过身子,白净的额头抵在车窗上,盯着舞台的方向,一脸好奇,问周弘嘉:“这是在干什么?”
周弘嘉轻点刹车,刻意放慢了车速,方便她看得更清楚些,“他们在抢童子。”
周岚一甩细细的羊角辫,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迷茫,“抢来干什么?”
周弘嘉想起来,这孩子在北京出生长大,今年才回到苍林,从没见过这阵仗。他索性把车停靠在路边,给她大致讲解一番。从她那边望过去,正好能看到舞台的全貌。
“抢童子”作为本地特色民俗活动,已有一两百年的历史。以往是乡镇举办,现如今都是社区负责,有求嗣祈福的寓意。
所谓“童子”,是用一截桐木雕成小娃娃模样,再涂上颜料装饰全身——白面红唇,一身黑衣绿裤,头戴瓜皮帽,颈上系一段红绸,看起来惟妙惟肖。活动中会使用三个童子,称为“头童”“二童”“三童”。头童长约一尺一二寸,二、三童依次矮一寸左右。大家通常认为头童最灵验,争抢也最激烈。
一声炮响之后,舞台上的主持者身穿法衣,敲响铜磬,口中念念有词,背对观众,拿起木童,猛地抛下舞台。
台下的人一窝蜂涌向童子坠落的方向。抢童子的人大多事先结成团伙,分别侧重拼抢、保护、传递、堵截,各自分工明确。在几番鏖战后,参与者大多筋疲力尽,只有耐力持久的人,才能最终抢到童子。
此时,人群渐渐偃旗息鼓,胜负已分。一个壮汉高举抢到的“头童”,伴着川戏锣鼓的敲敲打打,在一帮人的簇拥下,乌压压涌进锦光小区,送往事先约定好的求嗣者家中。
周弘嘉见小区大门口拥堵,在路边多停留了一会儿。等那些送童子的人纷纷走进敞开的铁门,他才驶离路边,将车开进锦光小区。
他开车过了大门口的闸杆,正对着小区的主干道。前方不远处,人群敲锣打鼓,走得慢腾腾,将双车道堵塞了一大半。这条路是通往四栋的捷径,他不好跟这些人打拥堂,只能拐进右边的岔路,包着小区转大半圈,绕远路回家。
周弘嘉把车停在四栋二单元楼下,从后座拿起周岚的书包单肩背着,一只手牵着她,走向二单元门口。
他和周岚走进楼道,一下愣住了。
徐明远站在一楼的楼梯入口,一身衬衣西裤,胸前别着一朵红绸扎的喜花。他三十来岁,额角的发际线有些后移,在油亮的脑门上显出“M”形。他薄薄的短袖衬衣下,肚腩微微凸起,肉乎乎的手里捏着一个胀鼓鼓的红包。
远处传来川戏锣鼓的敲敲打打,似乎比刚才近了些。
周弘嘉恍然大悟,徐明远和王美娟结婚多年未育,今年最灵验的“头童”,原来是要送到他家。他按照习俗,要盛装迎候童子,给送童子的人封大红包,还要给众邻居散烟散糖,就像真的喜得贵子。
周弘嘉没兴趣掺和,像往常那样,朝徐明远点了点头,权当打招呼。他正要拉着周岚上楼,徐明远伸出没拿红包的那只手,一把拦在他们面前,“周博士,留步。”
徐明远一口苍林话,明明是公鸭似的嗓门,遣词用句却文绉绉的,不怎么使用方言词汇。就为这个缘故,周弘嘉对他第一印象不太好,总觉得这人有些装腔作势。
“有事吗?”周弘嘉停住脚步,盯着徐明远。
周岚牵着周弘嘉的手,乖巧地站在他身侧,仰起尖瘦的下颌,好奇地盯着徐明远胸前拳头大的红绸假花。
“今天是我徐某人的大喜之日。”徐明远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拦在他们面前的手纹丝不动,“仙童马上就要来了,按习俗要避讳女童。请你们站在这儿等一下,让我先迎奉仙童上楼。”
周弘嘉不免有些诧异,“抢童子”所用的木刻童子,历来都是男童的形象,显然是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作祟,求嗣主家也是希望求得男嗣来延续香火。不过,“抢童子”的仪式要避讳女童,这个说法他闻所未闻。究竟是真有这个习俗,还是徐明远拿着鸡毛当令箭,有意刁难自己?
他盯着徐明远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不禁想起今天早上,那个躲在302的窗边偷窥的人。是徐明远吗?他究竟想看出什么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