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七点一刻,周弘嘉准时坐到厨房外的方桌前,和辛家三代一起吃早餐。
他对面坐着辛晓梅,左边是周岚,右边是杨慧容。在这张边角掉漆的旧方桌上,每人面前一碗醪糟蛋,中间的白瓷盘里摆着豆绿色的叶儿粑,空气中充斥着馥郁的醪糟甜香。
周弘嘉低头吃醪糟蛋,悄悄瞥着辛晓梅。
她在靠背椅上坐得笔直,捏着竹筷夹红油泡菜,从不会将辣椒油滴在桌上,干练迅捷,竟有几分挥斥方遒的气势。她神色如常,对他与平时没有两样,仿佛昨晚的龃龉早已烟消云散。
这事当真翻篇了?他没那么乐观。毕竟,辛晓梅在母亲杨慧容面前,历来不肯露出半分破绽。
杨慧容五十来岁,身材微胖,穿着一身暗红大花的棉绸衣裤,略微收紧的腰身,显出加大号的曲线,烫成小卷儿的齐肩发染成酒红色,在小区门口的广场舞大妈中,属于相当惹眼的那种。
此时,她纹过眼线的双眼皮,耷拉成一条缝,连正眼都没瞧过周弘嘉一眼,根本当他不存在。
从他第一天搬进辛家起,杨慧容就是这般姿态,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偶尔形势所迫,比如她要指使他换个灯泡、搬个柜子什么的,她才会耷拉着眼皮,勉为其难叫他一声“诶”。
周弘嘉就着醪糟清甜的汤水,一连吃了三个叶儿粑,有七八分饱了。他见其他三人还在吃,就先去厨房洗了自己的碗筷,还有蒸煮早饭用过的锅。
然后,他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等着送周岚上学。
“搞快点。”辛晓梅把竹筷“啪”地放在碗沿,接连催促周岚,“要迟到了。”
周岚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头埋在碗边,拿汤勺小口小口咬着荷包蛋。
她头发稀疏泛黄,胳膊细瘦,头上扎着一对细细的羊角辫,微微上扬的眼尾像极了母亲。
“你催她干啥子?”杨慧容慢条斯理咬了一口叶儿粑,“雷公都不打吃饭人。”
“跟你扯不称展(清楚)。”辛晓梅白了母亲一眼。
周弘嘉坐在沙发上,对餐桌那边的明争暗斗,充耳不闻,从不参与。对于一个“外人”来说,这是最明智的做法。
然而,他心知肚明,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早晚会成为引发她们全面战争的导火索。
周岚刚吃完荷包蛋,碗里还剩了大半碗汤水。她懒懒扒拉着碗底的醪糟粒,舀了半勺,尖着嘴嘬了一小口。
“先人(祖宗)!”辛晓梅一把夺过女儿手中的汤勺,“你要旋(拖延)到啥子时候?”
“妈妈,”周岚呆呆望着她,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旋’是什么意思?谁是‘先人’?”
杨慧容正喝着醪糟汤,差点喷出来,哈哈大笑。
辛晓梅焦头烂额,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算了,叶儿粑带到车上吃。”
她拉着女儿走向玄关,对周弘嘉说了今早的第一句话:“你去厨房拿个袋子。”
他快步走进厨房,打开橱柜找了一圈,竟然没有。
辛晓梅蹲在玄关,正给女儿穿鞋,见他一直没出来,伸着脖子瞥了他一眼,眉头紧蹙,“左边!”
他听出她语气格外不耐烦,明白还是为昨晚的事。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应对办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周弘嘉打开左边的碗柜,抽出一个食品袋,走出厨房。突然发现,杨慧容斜眼来回瞅着他和辛晓梅,神情意味深长。
这人果然精明,嗅得出蛛丝马迹。他暗自警觉,装作没看见,装了两个叶儿粑提在手里,走向门口。辛晓梅把女儿的书包递给他,他单肩背着,三人一起下楼。
他们走到单元楼下,遇上一个晨练回来的老太太,他记得是住在501的。
“嚯哟,周博士送娃娃上学啊?”老太太走到跟前,没等他回答,又亲昵地拍着辛晓梅的手臂,“我们晓梅硬是会挑。”
“还将就嘛。”辛晓梅抬手撩起颊边的棕色短发,看了丈夫一眼,面露微笑。
周弘嘉早有准备,恰到好处地迎上妻子的目光,同样报以微笑。
经过多次实践,他就像巴普洛夫的狗,对此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辛晓梅撩头发,就是“深情对视”的预告。
老太太微微俯下身,笑眯眯地看着周岚,“你妈妈从滴点儿(很)小就成绩非(很)好,你爸爸又是博士,你肯定剔(遗传)到他们,精灵(聪明)!”
周岚听得一脸茫然,含糊应着,求助似的看向母亲。
“瓜瓜(小傻瓜),”辛晓梅一改在家时的疾声厉色,变得和颜悦色,爱怜地捋了一把女儿的羊角辫,“婆婆夸你的嘛。”
周弘嘉低下头,以不易察觉的方式看向手腕,7点27分。要是7点半还不出门,周岚上学就要迟到了。
“你们先聊。”他向老太太点头致意,看向辛晓梅,“我去开车。”
就在他转头那一瞬间,他的余光瞥见302的窗边,蓦地闪过一个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