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桂圆宠物诊所开张的第三天，雨滴落在诊所门外的雨棚和树叶上，噼啪作响。这场从天亮时开始倾泻而下的豪雨，标志着穿城而过的嘉陵江，正式进入夏季汛期。
桂圆躺在门厅角落的小窝里，惬意地打着瞌睡。周弘嘉照例给它加了猫粮和水，清理完猫砂之后，闲得没事干，拿着浸满消毒液的抹布，把诊所里所有的台面上上下下全部擦了一遍。
每次到下雨的时候，诊所的生意都会清淡许多。本来雨天带宠物出门就是个麻烦事，只要不是特别危急的情况，一般来说宠物主人都会等雨停之后再来。
然而，雨下了一整天，一直到下午5点过，都没有一个客人上门。
周弘嘉看时间不早了，从店门口的角落里拿起长铁钩，勾住店门口的卷帘门，准备早点关了店之后，去跃进小学接周岚放学。
卷帘门“哗啦啦”降到一半，一辆出租车从街口驶来，径直停在诊所门口，引起了周弘嘉的注意。
很快，出租车的后车门打开了，一个老太太怀里抱着个用毛巾被裹着的东西，一只手撑着一把断了一根伞骨的旧伞，步履蹒跚地绕过布满水洼的人行道，走上桂圆宠物诊所的台阶。
周弘嘉定睛一看，原来是叶婆婆。一个月前，叶婆婆的猫吃了黄曲霉毒素超标的“臻宝”猫粮，出现肝损伤的症状。当时，经过他的悉心治疗，病情很快好转。
周弘嘉连忙推上卷帘门，把铁钩放在墙角，将叶婆婆迎进去。
叶婆婆一进店门，苍老浑浊的眼睛里噙满泪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对他说：“周医生，你快救雪雪，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吐。”
周弘嘉连忙安慰了她两句，帮她把怀里的包裹放在诊疗台上。他小心翼翼地揭开毛巾被，里面裹的是一只浑身瘫软的白猫。这时，白猫干呕了一声，从喉咙里迅速喷出一股黄绿色的水状物，浸在脏兮兮的毛巾被上，散发出酸臭。
周弘嘉明白，像这种喷射状的呕吐，是颅内压增高的典型表现。他连忙戴上橡胶手套，为雪雪查体，发现它眼结膜黄染，四肢瘦弱，但腹部却胀鼓鼓的。
他考虑到雪雪有肝损伤的病史，一看这个情形，心里凉了半截。
周弘嘉把猫抱到影像室，在DR机器上照了X光片，显示猫的腹腔内有大量积液，肝脏明显增大。然后，他给猫输液抽血，做了生化检查，结果显示肝酶升高、电解质异常、胆红素升高、白蛋白和球蛋白升高、低血糖、低血尿素氮和低胆固醇。
这一切指征都符合他最初的判断：由于黄曲霉毒素具有强大的肝毒性，仅仅3毫克，就能夺走一只猫咪的生命。尽管雪雪不再食用“臻宝”猫粮，但它的身体已经造成不可逆的伤害，逐渐从原先的肝损伤恶化为肝衰竭，病情危重。
他把这一诊断结果告知了叶婆婆，她紧紧攥着他的手臂，嘴唇颤抖着问他：“那……雪雪治得好不？”
周弘嘉望着叶婆婆写满担忧的苍老面容，抬手扶了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抿着嘴仔细斟酌了片刻，柔声答道：“如果能熬过今晚，或许能有转机。”
叶婆婆慢慢松开他的手臂，一脸凄惶，颓然跌坐在门厅的椅子上，抬手抹了一把眼角溢出的泪珠，显然听懂了他的意思。
周弘嘉立刻给雪雪输液用药，针对肝衰竭导致的脑水肿，使用甘露醇、速尿和利尿剂来治疗，这些都可以排出体内多余水分，对减轻肝腹水也有用。另外，他用了谷胱甘肽和维生素E，帮助减轻氧化应激对肝脏的损害，还用了类固醇药物，有助于减轻肝衰竭导致的炎症和肝脏损伤。
在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候，他抽空给辛晓梅打了电话，向她道歉，说诊所里来了一个危重急诊，他今晚可能回不来了，也没法去接周岚，只能辛苦她跑一趟。辛晓梅倒是通情达理，一口答应。
周弘嘉在诊所里一直忙着监测雪雪的病情，连晚饭都差点忘了吃，还是叶婆婆从街对面的餐馆打包了饭菜，拿回店里，他才抽空随便对付了一顿。一放下筷子，他又立刻拿着注射器给雪雪的输液器里加药。
到了晚上10点过，叶婆婆坐在门厅的椅子上，手肘撑着桌面，支起头发花白的脑袋，摇摇晃晃。看得出她竭力强打精神，但实在年老体衰，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
周弘嘉见状，来到杂物间，将那张空置的钢丝床重新铺上棉絮和床单，装好枕头，劝叶婆婆躺下休息，如果有什么事，他会来叫她。
叶婆婆不住地感谢他，一个劲儿夸他是菩萨心肠的大好人。周弘嘉听着，心里一阵翻江倒海，越发不是滋味。
他知道，自己不配。
一直到凌晨2点26分，雪雪的病情突然恶化，大张着嘴巴，呼吸急促，因为喘不过气，整条发紫的舌头耷拉在外面，最后开始干呕，浑身抽搐。
周弘嘉立刻开始抢救，经过长达半小时的胸外心脏按压，先后打了三针肾上腺素，终究无法挽回雪雪的生命，它在凌晨3点零2分，痛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周弘嘉长叹一声，强打起精神，去杂物间叫醒叶婆婆，向她艰难地开口，告知这个不幸的消息。
叶婆婆踉踉跄跄走出杂物间，来到诊疗大厅，看到诊疗台上雪雪的尸体，扑过去放声大哭。
周弘嘉跟在她后面，步履似有千钧重。他颓然倚在诊疗大厅的墙边，慢慢脱下橡胶手套，扔在垃圾桶里，手指无法克制地微微颤抖。
巨大的挫败感仿佛一座山，重重压在他的肩头。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病患的死亡，但这一次，他不光是作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兽医，无形中也成了刽子手可耻的帮凶。
他用微微发颤的手取下眼镜，以指尖缓缓揉搓疲惫的双眼和胀痛的太阳穴。黄曲霉毒素的肝毒性实在太强了，尤其是对肝脏本身就很脆弱的猫来说，无异于致命杀手。
然而，现在每天都有一无所知的人，从各个经销商手里购买“臻宝”猫粮，在不知不觉中残害猫咪的生命。他明明对此知情，甚至有了铁证如山的检测结果，却不得不迫于“臻宝”的淫威，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叶婆婆凄楚的啜泣声，弥漫在凌晨寂静的诊所中，仿佛一柄铁锤，一下一下击打他的耳膜。
他想起叶婆婆说过，老伴早逝，女儿嫁到杭州，几年都没回来看过她。只有雪雪每天和她作伴，给她带来了无限慰藉和欢乐。对她来说，雪雪就像家人一样无可取代。
周弘嘉心中不忍，重新戴上眼镜，走到门厅的饮水机旁，给叶婆婆倒了一杯温水，端到她面前。
叶婆婆伸手接过来，用手帕抹着眼睛，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哽咽着说道：“周医生，之前你说要举报这个挨千刀的厂家，咋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