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轮船的汽笛声响了三下,悠远绵长,盖过了浪声。
男人不是第一次来码头了。
自从两个月前捡的东西卖了好价钱,他就常来这里碰运气,有道是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嘛。
他一直没弄明白码头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也没听这里的渔民赶海捡到过什么稀罕玩意儿,不然早传开了,便宜哪还轮得到他?碰到一次是巧合,次数多了就诡异了,但他早过世的阿嫲说过,得钱弗拣主,碰上了就是命。
海浪打着堤坝,频率和他的步履一致,助他隐匿行迹,在空荡荡的码头做了个夜游神。
男人绕着十几艘轮渡走了一圈,一无所获,他已经半个月没碰到那东西了,但直觉今晚会有。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看,有种被盯着的感觉。
这感觉膈应,但熟悉,和那晚酩酊大醉来码头吐时一样,吐完,一回头,那东西就明艳艳地挂在那了。
起初他以为那坨肉是胎盘,醉得厉害,还觉得那玩意儿活的,会走路呢。后来又捡到几次,形状越来越清晰,他开始犯恶心,自己在娘肚囊里也是这幅样子?
他捡过两个月大的,四个月大的,六个月大的,买方说起过什么妊娠异位,他套近乎问了句有钱人就好吃这口啊,没得到回应,他也没再多好奇,还生出点优越感,有钱人怎么了?不也吃他捡的腌臜玩意儿,同类相食跟牲畜似的,还没他文明呢。
男人走第二圈了,还是没碰上。被盯着的感觉变强烈了,他自觉疑神疑鬼过了头,这破码头连摄像头都没有,渔民早收摊了,他能被谁盯着?
突然,起雾了,这雾是说起就起,毫无预兆,和上次一样,视野变得紧巴巴的,望出去什么都像在蒸笼里。
这码头说来也怪,大晚上的,汽笛总响,每次连着三下,一响响好久,但一辆轮渡都没开走,空鸣呢?
离这码头不远处,建了一座海底隧道水族馆,说是迄今唯一的海下水族馆,建在海底,游客能从观光隧道走入海里,水族馆一边展览,后续的隧道还在继续建造,说是个没有尽头的项目,条件允许的话,会一直建到深海,有着什么海底城的规划概念。
男人没去过,门票贵得离谱,他觉得就是个噱头,这东海近陆地带,哪有什么好观赏的海生物?浮标、渔具和汽油倒是大把,还不是要把世界各地的鱼类捕来关着看。
此刻从码头望过去,雾气朦胧间,似乎是能看到一条发光的海下隧道,光很微弱,在漆黑水幕里像一条渺小的荧光蛞蝓,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在朝前挪动,隧道就是它沿途留下的粘液痕迹。
但男人转念一想,又亏得是这噱头,让这块地方得天独厚啊。
码头还是原始的码头,渔民还是原始的渔民,刺网、钓具、笼壶、渔帽摊在岸边,白日里往来着满身腥臊的鱼贩,近在咫尺的海下却是科技隧道,观光客从各地涌来,资本家疯狂敛财建设,造出个五光十色的海底不夜城,他现在站的位置,像是位于原始与新潮两个世界的交界处。
说不定正是这种龙蛇混杂,让那些畸形胚胎能出现在这里,被他碰上。
雾越来越浓了,海里那点光都看不见了,男人开始绕着码头走第三圈,视野只能看清几米内的路。
这次走到一半就发现了他心心念念的东西,挂在晾晒的渔网上,不留心看还当是一串鱼鳔,月光一照,红得泛白,蕴在雾中,像颗蚌壳里的血珍珠。
这次的不小!
男人迅速走近那东西,好似长出了某种另类器官,能用多出的感官定位到那东西,兽化的想象让直觉也敏锐起来,男人再次回头,目光如鹰隼般盯住雾中某处,被注视的感觉直冲头皮。
渔船和轮渡平稳停着,水面上的月影波动完整,码头宁静如常,近处的建筑在雾中像一座山的阴影。
男人挥去莫名其妙的联想,回头继续盯住自己的猎物,那坨肉块好大、好艳,真是从人身上掉下来的吗?那女人一半的身子都喂给它了吧,痛不痛啊,这块值多少钱?
男人伸手去接这团艳红,忽然汗毛都竖起来了,这次绝对没感觉错,身后有东西在盯着他!在靠近他!在水里!
男人扯下那团成型的“人参果”,丢进腰上的无菌箱,转身就跑,浓雾将码头完全覆盖。
正要跑出甲板时,男人猛地刹住了车。浓雾中,一只与他等高的“人参果”在向他走来,红艳艳的,摇摇摆摆,张着怀抱,待他再定眼一看,面前又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白蒙蒙的。
男人的头一阵剧痛,突如其来的爆鸣声自脑中炸开,像被筷子捅穿了太阳穴,在里面搅成了一锅粥,他摔倒在地,抱头打滚,耳鸣不断,无菌箱里那坨红艳艳的“人参果”和他摔成了一个样子。
在那足以让人失聪的爆鸣声中,他听到了早夭的女儿在喊“妈妈”,再仔细听,那喊声又分明是他自己的,脑中走马灯般闪过一个婴儿变成成人,又变回胚胎的画面,那婴儿是他自己。
静谧的码头,男人在甲板上兀自扭曲着身体,颠来倒去,像条蒸泥鳅,他奋力蠕动到掉出的“人参果”前,用嘴叼起,四足并用爬着逃跑。
轮渡的汽笛声又起了,三声,绵长、悠远而响亮,覆盖了慌不择路的脚步声。
远处,海下的微光依旧,那片海域如同魔法秘境,里面歌舞升平,高压玻璃漏不进任何噪音,包括码头边被汽笛掩盖的惨叫声。
“嘀——”
“嘀——”
“嘀——”
三声鸣笛,像一位亘古立于码头的老者,向海发出的三声喟叹。
浓雾散去,码头恢复了宁静,海面上的月影回归了波动的完整,这里似乎从没有出现过一个男人,和那坨艳红的财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