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 钉子
穆戈2025-10-14 12:185,018

  “顾问骞,下雨了。”

  司罕降下车窗,细雨飘进来,打湿了他细软的短发和左耳的黑色耳钉。

  顾问骞看了副驾上的人几眼,没去关窗,红色悍马正载着两人往渔人码头去,“嗯。”

  “他说今天会下雨。”

  “天气预报也说今天会下雨,你不会凭这个就认为他真能预言天气吧?”

  司罕没回答,只道:“下雨了,痕迹会被冲刷,尸体信息会流失。”

  红色悍马停在了路边,雨刮器劳作着,雨点像爬虫般扑满前窗,又被迅速擦走。

  顾问骞问:“你真的相信他的梦?”

  他们这次去走访的出院患者叫陈栋梁,二十三岁,诊断是精神分裂症,标注了高幻觉和高妄想。陈栋梁认为自己能预言天气和一些重大事件,并认为自己准确预言了几次世界上的大灾难,包括地震和战争,他的这种妄想出院时减轻了一些,但现在顾问骞怀疑他住院时是否有欺瞒,出院后复发得更严重了。

  预后小队四人上门时,正撞上陈栋梁要跳窗出逃,顾问骞把他拉上来时还扭伤了手,家人骂骂咧咧说要把他关回精神病院,父亲甚至拿刀威胁,说再逃一次,就把他的腿砍断。

  这家人毫不在意外人的眼光,对他们毫不避讳,知道他们是从安乐精神病院来的医生,也兴趣缺缺,确认了上门不收钱,就放任他们和陈栋梁接触了。

  陈栋梁见到司罕像见到了救星,他原先就是司罕的病人,“我逃出去是想救人!但现在已经救不成了,救不成了啊!”

  司罕问:“救什么人?”

  这种话,顾问骞在安乐工作两年没少听,也处理过不少为此暴动的患者,有的说医院有间谍,有的说有大人物要被迫害,有的说自己被窃听了,他也好奇过,精神分裂症患者似乎自带一些使命感,病情都与忧国忧民相关。

  果然,陈栋梁给出了一个经典说法,他前天晚上做了个梦,梦到渔人码头有一具不完整的尸体,藏在雾中,一定要他们去看看,还把具体位置说了出来,在码头甲板的第十三个石墩子下。这位置很详细,不熟悉病情的人听着或许会觉得煞有其事。

  樊秋水熟练地上前检查陈栋梁的基础体征,确认他有没有外伤,意识是否清醒,脑部是否受到撞击,嗅觉、视觉、听觉、味觉、触觉是否出现偏差,有没有癫痫状况。

  陈栋梁激烈地推开樊秋水,跌到地上,爬到司罕脚边,“司医师你相信我,求求你,去看看吧,渔人码头一定出事了!”

  司罕费了会儿功夫才安抚了他的情绪,但陈栋梁嘴里始终碎碎念着,第十三个石墩子,第十三个石墩子。

  司罕转移他的注意力,问他还梦到了什么?

  “我......我还梦到了一个怪物,和一场瘟疫。”

  这会儿顾问骞载着司罕去渔人码头,就是去确认陈栋梁所说的。

  樊秋水一度觉得这两人荒唐,就这么毫无根据地去验证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梦。

  司罕这么做不奇怪,他对治疗一向不按常理出牌,可以去拍下视频戳破陈栋梁的幻觉和妄想,但顾问骞也同意就奇怪了,从这里到渔人码头,悍马的油钱就能烧掉他们四个人一天的工资。

  患者情绪不稳定,樊秋水留在家里看着人,周焦虽然不愿意,还是听司罕的话,守在患者身边当起了人畜无害的吉祥物。顾问骞总要怀疑司罕给那孩子下什么蛊了。

  出发前,陈栋梁嘱咐两人带好雨具,说会下雨,这也是他梦到的,那具不完整的尸体会在雨天被发现。

  两人离开陈栋梁家时,还是艳阳晴空,车开到一半,真的下起雨了。

  “你真的相信他的梦?”顾问骞发问,副驾上的人从上车起就格外安静。

  “颞下回,”司罕淡淡道,“人脑中的这个区域,负责处理情绪、记忆、语言和听觉,它还具备洞察功能,是指对超自然的感知、预知、念动力等,颞叶受损的癫痫患者,甚至会体验到时空穿越,精神分裂症患者和致幻剂成瘾者也会如此。”

  “但这个问题你或许可以这么问,你相信世界上有超能力吗?”

  -

  周二的上午,下着雨,渔人码头冷清得很,云挺薄的,天阴得不稠密,一下车,湿气就扑鼻而来,海面上有颜色分层,一眼望去,这片码头充斥着不同饱和度的灰和蓝,些许亮色也只是暗色调的点缀。

  两人走进海湾大道,海腥味挺重,岸边堆着杂沓的渔具,竹竿,爬满了藤壶的浮标,还路过一只孤零零搁在海湾路上的黄色大矛,十几艘竖着红色国旗的蓝色渔船搁浅在泥滩,水面上泊着七八艘轮渡,水鸟在上面胡乱地飞,最大的一艘应该是舰艇。

  渔人码头以前有个海防基地,近海扎着六七座不知是航标灯还是卫星天线的设施,形状下宽上尖,四肢钯地,信号灯建在尖顶,如同一对眼睛,向天举目,远看像几只从海里拔起的恐龙。

  海是自然的领域,却随处可见科技建材,远处化工厂腾起的烟,和此刻阴沉的天空很是相称,海湾大道上的一排大风车,比毗邻的东海观音寺矮上一截,防洪堤坝一前一后建了两道,相隔近千米,外侧连通着一个无人使用的通讯基地,通讯塔与东海观音寺比肩。

  但这个渔人码头,除了零星渔民,又着实荒凉,如同废弃的防空洞般,摆着堆过时的器械,给海面做装饰。

  再往东些,是个著名的边建造边展览的海底隧道水族馆,但那一块在白天是看不见的,热闹应该都在那里了,从海湾大道都能望见那里建起的超级大厂房。

  “嘀——”

  “嘀——”

  “嘀——”

  码头响起三声悠长的汽笛。

  顾问骞张望了一下,一艘船都没开走,渔船搁浅的泥滩厚实得很,雨淋了半天也没撼动什么。这鸣笛是干什么用的?

  雨下大了,打在身上是有声响的,两人都没打伞,沿着海湾大道走到了码头甲板,甲板的一侧是防洪设施,另一侧是供渔船停泊结绳的石墩子。

  顾问骞让司罕留在岸边,他一个人走去第十三个石墩子。

  这些石墩子是有形状的,佛的模样,有站的、卧的、坐的,但都没有脸,身上还有刮痕和破损,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断了腿,有的断了头,有的半边身子都没了。

  顾问骞觉得这些石墩子,比起是雕刻出来的,更像是海风刮出来的,看起来有形状,可能只是视觉联想。人总会把一些无意义的形象补全成已知的完整客体,一旦许多人在心里这么补全了,就真的会有人上手去塑造,可能是出海的渔民为保平安,便顺着形状修饰了一下,也和毗邻的东海观音寺相应和。

  顾问骞的脚步一顿,他发现这些想法,简直像那混不论的精神科医生在他耳边絮叨。人相处久了真的会相似?

  他的步子是轻的,并没有去案发现场的严肃,只是来验证一个患者的胡话。

  走到一半,起雾了,这雾起得毫无征兆,薄薄的,像一层白纱蒙在海面上。

  司罕站在岸边,远远地数着,看着顾问骞走到了第十三个石墩子,头歪了出去,然后人不动了,定在那里也像个拔高的石墩子。

  接着那人跳了下去,一分钟后才上来,两人的目光隔着薄雾遥遥相望。

  “真的有?”司罕喊道。

  “你别过来!报警。”

  

  红色悍马驶离于红蓝相间的灯光中,后视镜里,红蓝灯光给暗色调的码头做了点缀。

  车开出许久,司罕才发现不是去警局的路线,他们是第一目击者,得去做笔录。

  “你要回陈栋梁家,你怀疑他?”

  顾问骞没跟司罕讲些基础的刑侦推论,而是讲起了他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电视剧,司罕觉得他似乎掌握了和自己沟通的技巧。

  “有一个自称是超能力者的人,上节目展现超能力,用意念掰弯了汤匙,观众们都相信后,他说自己预见了一场谋杀,在海边的某个具体位置,一具尸体被装在黄色马甲袋里。记者现场连线,警方去找,真的在海边找到了那具尸体,只有一点和预言有区别,包裹尸体的马甲袋不是黄色的,而是绿色的,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那个超能力者戴着一副黄色眼镜,他看什么都是黄色的,警方由此推断,就是他杀了人,抛尸在海边,所以他说出的裹尸袋才是黄色的。”

  自从捅了红日互助中心的犯罪窝,顾问骞对患者的态度变得微妙。

  视野很重要。就像摸不清经济运作的门道,就逮不住应际而生的经济犯罪,法律都是滞后的。日新月异的网络犯罪,常常是通讯技术在前面跑,警察在后面追,要防治,只能让好人不断去学习技术。顾问骞见过太多夏虫不可语冰的犯罪,不走入特殊视野,根本想不到那些犯罪路子。

  为了抓捕Goat,他入职安乐精神病院,就是想戴上“精神病”这副视野。但离得越近,他却对此越无知了,消除模糊是刑侦的目标,但接近精神病却得处于混沌,他对在混沌里如此自由的司罕越发感到不可思议。

  照理他对此并不陌生,抓来的罪犯能像商货上架似的对号入座,病名越来越精细,越来越大众化,这里面似乎有种偷懒,好像什么都能推给它。

  “精神病是宇宙尽头啊,尽头是什么意思?就是到这里可以结束了,精神病是因还是果?人们正在把这个问题闭合,让精神病是因又是果,只要驱赶它就完事了。”

  说这话时,司罕正在吃无花果,他把果子举到顾问骞面前,“无花果摘下来时,断口会流出白色乳汁,那是它的保护机制,乳汁里的蛋白酶能分解害虫。假设社会是无花果,精神病就像这种乳汁,它是伴随果实发育诞生的,现在单独把乳汁分离出去,指责它的存在,是不是不太自然?”

  顾问骞当时没有接那果子,却被塞到了嘴里,牙齿刺破果皮,清甜的汁液散开时,他想起了自己刚调来申城做刑警时,欧襄狄问过他,“做刑侦的关键是什么?”

  “做条狗。”彼时入职一个月的实习警察回答道,去嗅人需要什么,人的需要在哪里,哪里就有缝隙。

  一年后,欧襄狄又问了一次,但那次顾问骞没答上来。

  欧襄狄说:“手里拿着锤子,看什么都是钉子,但谁能确定自己是拿锤子的?大部分人都是钉子,是自己在凿自己,真正可恶的,是让钉子以为自己拿着锤子的人。”

  这段话顾问骞记了很久,和司罕的无花果论呼应上了——人类面对精神病,是钉子面对钉子。

  此刻,司罕听完顾问骞说的超能力者电视剧,问:“名字叫什么?我也想看。”

  顾问骞一愣:“忘了,内容可能也不准确,就是讲个意思。”

  “哦,那你小时候还看过什么?”

  正经讨论的氛围散了,顾问骞不知道严肃的话题怎么又拐到这里。

  最近常有这种时候,司罕总会问他些童年娱乐,顾问骞讲不出来,他小时候没看过动画片,没玩过游戏,也没上过幼儿园,他看的那些东西不会是司罕想听的,但又不想话题断在那,他就学会了编造,讲些他听来的童年娱乐,当成是自己的。

  这会儿顾问骞没往下编,他不想司罕又把正事插科打诨过去。

  司罕也没追问,伸手去调频,不小心摁到了车载屏幕,那小屏幕亮起,一片空白,没有他之前见过的蓝绿色双螺旋结构。

  顾问骞看了他一眼,抓住司罕乱晃的手指,放到另一处,点开了收音机。

  电台响起时,车载屏幕暗了下去,恢复成不起眼的样子。

  是个本地的天气电台,女主播的声音清亮温和,说今日降雨将持续到夜里,让听众做好防护,不要晾晒,出门带雨具。

  电台插播了一则新闻,“今日上午在渔人码头发现了一具不完整的男性尸体,初步推断,该男性年龄在四十到四十五岁之间,身高170-176cm左右,因其下肢缺失,面部破损严重,无法做精确识别,请家中有符合特征的失踪男性尽快联系警方。”

  新闻插播完,女主播继续讲天气,还聊起了命理,说起八字水过旺的情况,比如生于仲冬子月雪夜的人,若是天干三壬并立,地支申子半合,金水滔天,寒气深重,汪洋之势已成,那这种极端的五行倾颓命局,命主就得忌水,更忌出海。

  司罕听得一乐:“我就是雪天出生的,八字也是金水泛滥,又无木泄水,无火暖局,无土制水,水势成刑。”

  “那你的“罕”应该换成“旱”,调和一下。”

  司罕没想到顾问骞会回应,他以为这人这会儿没心思开玩笑。

  司罕于是收了笑脸,认真道:“陈栋梁比我更早进安乐,我翻病例发现,七年前他做过一场噩梦,醒来后在病区大喊快跑,有火要来了,没有人理他,当天下午,安乐的一栋实验楼爆炸了,楼里没有人逃出来。”

  这件事顾问骞知道,当时闹得挺大,是煤气泄漏导致的意外事故,他也跟着警队出了现场,亲手拉出了两具消防员的尸体。

  司罕道:“病区是全封闭的,总不会是他出去炸的楼吧。”

  怎么不会?全封闭的,那周焦是怎么被你从安乐放走的?顾问骞腹诽。“这就让你相信他能预言?”

  “是梦,他是梦到的。”

  “有什么区别?”

  司罕道:“一战开始前,有不少艺术家、哲学家和作家都梦到,或是在清醒状态下体验到了幻象,他们看到被血染红的天空,崩塌的城市,堆砌的白骨。画家们重复画相似的主题,尸体,末世,血流成河。他们确实预言了人类灾难,不管是出于对局势的洞察,还是原始灵魂对过去生命和祖先神话的连接,荣格认为,个人幻想能预知集体事件,而梦,就是让集体潜意识的背景活动浮现的媒介。”

  顾问骞不置可否:“联想这些会让你先入为主,你对陈栋梁已经不客观了,注意力放到当下,只关注这个案子,海边这具尸体哪怕真是他梦到的,也可能是有人把画面灌输给了他,出现在他梦里,通过他让我们知道,这样更有实践性的推论有很多,你凭什么认为梦中预言更靠谱?”

  “确实如此。”

  红色悍马沉默地行驶在雨中,车身淌过洼地,溅起的水像礼花般往两旁散射。

  “抱歉,我开不了车。”再开口时,司罕的话和先前没有关系,他的目光落在方向盘上,顾问骞的右腕红肿着,是先前救跳窗的陈栋梁时扭伤的。

  顾问骞早忘了这茬,看了眼手,放缓了语气,“记住,你是陈栋梁的主治医生,他的高强度幻觉和妄想,是你给他诊断的。”

  

  

继续阅读:第二章 【梦】 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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