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栋梁家楼下被警车包围了,派出所比红色悍马来得快。
吵嚷声传到了楼下,六层的筒子楼,他们家在三楼,房子是以前棉花厂分给职工父母的,门前聚集了不少邻居,陈栋梁的母亲玉凤坐在地上哭闹,父亲陈强在给警察递烟,警察不肯收,父亲硬要塞,几番拉扯人都堵在门口,那警察是个熟人,小虎。
司罕和顾问骞一进门,就看到樊秋水的臭脸,他正在做笔录,就离谱,一个精神病人的胡话被验证了,他第一反应这肯定有阴谋,不是患者被当枪使了,就是他们被当枪使了。“人是怎么死的?”
小虎看了眼顾问骞,如实说:“尸体断口处有动物的咬痕,尸体泡了这么久水,不确定还留下多少生物信息,死者是在退潮后的泥滩发现的,怀疑是鲨鱼之类的海洋捕食者。”
樊秋水疑惑道:“渔人码头附近能有鲨鱼?怎么跑进来的?那不是得把下海口封了,万一再有人下水,我记得那一片造了个什么海底隧道水族馆,以前传单都发到红日了,不会是水族馆里养的东西跑出来了吧?”
“不知道,但那个水族馆的海下位置,靠近盲山群岛,离渔人码头远着呢。”小虎干巴巴道,心想这人脑子转得挺快。
樊秋水又问:“那这不是意外吗?怎么怀疑到陈栋梁的?”
“如果尸体是意外发现的,是渔民报案的,那可能会初步判为意外,但死者是被陈栋梁预言的,是目击者经授意去查看发现的,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司罕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发现陈栋梁,“人已经带走了?”
樊秋水道:“带什么走,拉医院去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
小虎适时地插了一句,“活着,来消息了,摔在树丛里,小腿骨断了,人还没醒。”
司罕问:“他怎么了?”
樊秋水道:“又跳楼了,他病例里没写轻生啊,是不是你这庸医没做好工作?我们就来了一天,跳两回楼了,合着我们是黑白无常,勾魂来了。”
那俩赶往码头的大冤种离开后一小时,陈栋梁又闹了起来,说他必须跟着去,说他错了,不该让他们去,应该他自己去。
当时樊秋水正在客厅给陈栋梁的父母做思想工作,双方差点吵起来,就留周焦在房间里看着陈栋梁,那小身板子拦不住,陈栋梁就是那时跳的楼。
司罕点点头,纠正道:“不是跳楼,是跳窗去找我们。”
樊秋水想说有什么区别,对这样高度幻觉意识不清的患者来说,分不清现实把跳楼当逃跑,就是轻生。
司罕又问:“他闹之前在做什么?前一个小时都没闹,突然闹的?”
“他睡了一觉,二十分钟不到,好像是吓醒的,醒来开始闹。”
“他做梦了?”
“应该是,醒来一身汗,精神就不对了,疯疯癫癫说些什么不该让你们去的。”
“不该让你去。”周焦插话道。
几人看向这个鲜少发言的自闭症少年,听他又说了一遍:“他说的是,不该让你去。”
周焦牵着司罕的袖子,把人带进房间,将桌上的画递给司罕,这是陈栋梁跳窗之前画的,涂鸦般匆忙而疯狂。
“他说,”小孩的倒三角眼罩住司罕,一字一句模仿道,“你不要去海边。不要去海边。不要去海边。”
顾问骞了解完情况也进了房间,司罕把画递过去,“他刚刚梦到的。”
顾问骞看了好一会儿,要怎么形容这张画,笔触简单,像儿童作画,乱涂一通的风格,内容却阴暗,背景是一些流动的波纹,应该是水,中心是一只无法形容的生物,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画面,说是怪物更准确点。
它长着人脸,有五官,但是组合怪异,都不在其位,分布错乱,七零八落,有一只眼睛甚至在怪物的肚脐位置。再看一会,又觉得那根本不是眼睛,所谓的人脸,是拼凑出来的,是格式塔心理,发现了类似五官的踪迹,观察者就不自觉想要将之整合起来,但发现总是失败。顾问骞不自觉想对画进行有意义的归纳,但一无所获。
这只怪物也不对称,分不清哪是头哪是尾,左右躯干也无对照,哪一面都相差甚大,哪一面好像都能作为头或尾,变成一个新物种,它长得挺有想象力。你哪怕看了它,一旦挪开画,就无法记住它,它像一坨生物学的乱码,像畸胎瘤的组合,它不在人的审美惯性里,自然界不会有这样的生物,它无法被描述,全是记忆点和没有记忆点,其实是一样的。
但更奇怪的画顾问骞在医院都见过,让他关注的,是怪物下方的手写符号,这些符号复杂晦涩,有数字和线条,排列无序,大小不一,潦草狂放,足见写的人是如何疯魔,他只能认出几个与古埃及的渊源,大多都不认识,这些符号聚在一起,汇成了三行清晰可辨的大字:不要去海边,不要去海边,不要去海边。
这是写给司罕的。没有署名,但他就是知道这幅画是留给司罕的。
突然听咔嚓一声,司罕拍下了这幅画,顾问骞往外看了一眼,小虎没发现。
司罕发消息:/朵朵,你在医院里找几个脑损伤的癫痫患者,看一下这幅画,问他们看到了什么,让他们画出来。/
王朵难得没有对他进行一番职业道德教育,回了个“好”字。
司罕给她发了个红包,外加一个“爱的祝福加持”的老年人表情。
红包开出0.91元后,王朵连发了三个震惊表情,这厚脸皮的抠门老师居然连一块钱都给不满,又好奇,/为什么是0.91?/
司罕:/教师节,让你记得尊师,好好干活。/
王朵:/……/
看完这出师徒互动,顾问骞出去找小虎,“陈栋梁送医院了,他父母怎么没跟去?”
小虎道:“等你们呢,说孩子在家一直没事,你们来了就一天跳两次楼,是你们害的,要你们赔钱。”
樊秋水冷笑一声:“第几个了,讹上瘾了?我们的工资都快倒贴了。”
顾问骞没什么反应,在樊秋水和周焦加入之前,他和司罕就面对过这个问题了——预后随访只是记录,不涉及干预,那如果患者被随访刺激,产生了过激行为怎么办?
司罕说,这本来就是预后追踪项目的风险,没人知道回归社会的患者,是能从随访中感受关怀,还是会把为了社会化而隐藏的焦虑又激发出来,预后随访的伦理是滞后的,任何一行走得太前面,总是要承担风险的。
最后是司罕出面和陈栋梁的父母协商,挂副笑面孔,被他们指着鼻子骂也面不改色,他还把自己的名片递上,教他们去安乐找相关部门投诉,“你们要认准名片上这个医生,怎么难听怎么骂,最好骂得医院取消这个预后追踪项目,理赔时多要点钱,最好赔得医院倾家荡产倒闭了去,我有认识的律师,有需要可以推荐给你们。”
陈栋梁的父母接过名片,面色古怪,一时分不清这笑面医生是在挖苦还是认真的。
想到那名片,顾问骞不太自在,是司罕做的,还画了只骡子上去,说预后小队的职业文化就是争做一头骡子。
“为什么是骡子?”樊秋水问。
“四不像呗。”司罕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打了个转,落回自己。确实四不像。
四人上了红色悍马,跟着警车去市局做笔录,碰到出外勤的姜河,几人撞面,姜河目光锐利,“你们可真是柯南附体,去哪哪出事,上警局跟回家似的。”
这话是说者有意,听者也有意,姜河说话时看的不是作为Goat活靶子的顾问骞,而是司罕。司罕倒是不在意,和善地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做完笔录,听说陈栋梁醒了,四人又赶去医院看他。坐在车上,司罕突然问:“这一幕熟悉吗?像不像在循环?”
顾问骞也想起了他和司罕接的第一个预后患者,赵子明,他下意识看了眼手机,生怕又接到个电话,说陈栋梁也在医院自杀了。
有一名警察守在病房,跟小虎汇报陈栋梁醒了,但什么都不肯说,又睡过去了。
顾问骞四下张望,小虎了然道:“陈栋梁的父母还是没来,他这些年一直住院,和父母的感情应该早就淡了。”
顾问骞问:“陈栋梁家的经济情况怎么样?”
“房产只有厂里分的那套旧房,父母二十四年前成为下岗工人后,就在小区里开了食品店为生,只育有独子陈栋梁,九年前因精神分裂症住院。”
顾问骞问:“你知道一个患者在重症病房住九年的开销有多少吗?”
小虎一愣,立刻会意,这样的家庭是负担不起这笔住院费的,他经手的案子,底层民众家里有精神问题的多了去了,没几个去精神院看病的,更别说这样一住九年的。“我回去查!”
“查一下他们家九年前的流水,你就这么跟姜河说。”
“好。”小虎没有多问,他是红日案件的编入人员,涉及的保密事件很多,他没有权限,只是按照交代执行,这对他是一种保护。
司罕从病房出来,摇头,陈栋梁不肯开口,他依然在说胡话,问什么都是“不要去海边”那三句,似乎那幅画就是他所要表达的一切了。
到傍晚,王朵传来了六幅图,都是安乐精神病院里有脑损伤的癫痫患者,看了陈栋梁的画,所临摹出来的。
司罕一张一张看下去,没说话,顾问骞从他手里拿过手机,翻阅着,脸色逐渐古怪,“为什么都是完整的东西?”
那副顾问骞怎么也看不明白的乱码怪物图,在这些患者的画中,都是清晰完整的物体,六幅图,都不一样,但特征明显,提塔利克鱼,香蕉,银杏,七鳃鳗,海绵,其中有幅图画了两样东西,左边是银杏,右边是几个像西餐面包的条状物,王朵标注了文字:/该患者是医学生,说右边画的是线粒体。/
司罕补充道:“这个患者的胼胝体被切除了,被怀疑左右脑有两个不同的意识。”
顾问骞的重点不在这,“这是陈栋梁的那幅画?为什么和我看到的不一样?”
司罕道:“脑损伤患者的感知觉与常人有异。比如右侧顶叶损伤的患者,会忽视半侧空间,他们会觉得左半侧的世界,部分或全部不存在,只看得到右边的画面,只吃盘子右边的食物,只给右脸化妆……他们可能觉得左手和左腿都不属于自己,也从不使用,人看起来也许像是左侧偏瘫。但左侧的世界并不是不存在,而是他们意识不到,也不觉得异常,他们通过局部信息也能合成经验,也能生活。”
“陈栋梁的画,你看到的是全貌,而他们看到的,可能是抓取了局部信息合成的画面。”
顾问骞问:“你的意思是,陈栋梁的画,只有脑损伤的癫痫患者才可能看懂?”
“换个角度想呢,你看那副画是混乱无序的,也许就像他们看正常的世界,那在这样一副画中,你说得清分裂的是你,还是他们吗?”
顾问骞久不说话。
司罕指着那副左右画了两样东西的图,“这个患者的胼胝体切除之后,他的左右脑就各管各的了。如果给他的右脑发送一只苹果的信息,他不会对苹果有反应,因为控制语言的中枢在左脑,而他的左右脑已经断联了,但由右脑控制的左手,却会在一堆物品里精准拿出苹果。当患者低头,发现左手拿着苹果,他的左脑会自动构建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我想吃苹果。”
“如果这时给他的左脑发送一艘船,左脑的语言中枢会直接给出反应,他会想,“去航行”,但当他发现自己的左手,还拿着右脑选出的苹果,他又会自然地说,“海上缺水果,我得带着苹果去航行。””
“发现了吗?左脑会自动给右脑发起的行动,编出合理故事。“
“你其实并不想吃苹果,是大脑让你以为你想吃。那么,你怎么知道你看到的世界,不是大脑帮你补全的?”
顾问骞没有回答,而是放大了最后一张癫痫患者临摹的图,“这名患者画了一个人。”
这张图极其简单,跟火柴人差不多,但要素非常明显,画上的人一副笑面,眼睛弯弯,一身白大褂,是个男人。
这无法不联想,顾问骞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本能的格式塔心理的顽固性。
“这画的是你吗?”
司罕不说话。
顾问骞蹙眉,一个脑损伤的癫痫患者,从一副混乱无序的怪物画里看到了司罕。
病房沉寂下来,陈栋梁又睡过去了,睡去的他安宁得多,没有胡话,没有狰狞,眼珠转得很快。
“他又在做梦。”周焦的手轻轻移到他的眼皮上方,感受梦的震动。
司罕道:“可能对陈栋梁来说,梦中才是真实的,醒着的世界才是虚假的。”
“顾警官,你说会不会失序才是世界的本质?梦境那种跳跃的、不连贯的、没有逻辑的才是真相,人醒着的时候太秩序了,什么都能记住,什么都有逻辑,什么都能找到规律,像词典的索引,我们只是一坨编纂好的语言。秩序才是假的,人偶尔展现出来的魔怔、疯狂和无序,才接近世界的本质。”
顾问骞道:“那还有人不睡觉不做梦呢,是从不回归真实吗?庄周梦蝶本来就是不可证伪的,然后呢,你的一生要在证伪中度过吗?”
“哲学家不就是如此,一生就做一只无用的蝴蝶,无用之用,心理学也是无用之用。”
“司罕。”
被点名的人笑了,“顾警官,你最近喊我名字的频率变高了,对我这么不满?你只有在警告我的时候会叫名字,害我总要做出些挑衅你的事来。”
“你喜欢被人叫名字?”
“是啊。”
“那你是什么时候会叫我的名字?”不是顾警官,顾阎王,顾司机。
司罕一愣,“这个问题难到我了,我想想······可能是,害怕的时候吧。”
病房里又无话了,外面传来医患来往的动静,日常的喧嚣填补了病房里缺席的声响。
“顾问骞,要是真的有什么灾难要发生了呢?”
“那就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