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后小队集体出差了,去三昧市。
顾问骞把预后名单上靠后的两个患者提前了,那两个出院患者都长住三昧市,按照名单顺序去做预后追踪的话,这个差原本要大半年后再出。
司罕身上挂着大包小包,他是半夜从家里被拖出来塞到车上的,从决定出差到全员坐上车,只隔了不到一个小时,顾问骞只是通知了他们,然后挨个上门拎人,一脚油门,从申城到三昧市,自驾十三个小时,骨头要坐散架。
这场出差是顾问骞的一言堂,不存在商量。
周焦睡到一半,眼下挂着乌青,起床气很重,倒三角眼凶悍地罩着顾问骞,似在发射什么诅咒。
樊秋水倒是习惯颠沛了,但也事出突然,人有点恍惚,脑子里在算悍马的油费加过路费摊下来,和四个人的动车票哪个贵。
司罕刚要发言,被顾问骞打了回来,“你晚上本来就不睡觉,你怨个什么?”
司罕两眼一弯,“顾警官,你和你的破车在谈恋爱?上哪都不离身,就出差这么几天,把车放一放搭个公交是能离怎么的?”
樊秋水算完了,两个眼皮一搭,“自驾贵了三百。”
顾问骞不为所动。
他言之凿凿,陈栋梁的情况暂时做不了预后调查了,档案上该登记的都登记了,案子也交给警方了,他们的精力该留给下一位出院患者了,在哪里做预后都是做。
司罕心中哼笑,这人说得大义凛然,“那就发生”,还不是揪着他们逃难来了。还给每个人配了一台诺基亚,说是单兵手台,预后小队以后就用这个互相联络,这几部手台和申城市局技侦总台直接关联,出了事市局能第一时间定位他们。
“是智能手机满足不了你了,非要用回老古董?”司罕问。
“这是军用三防机,防水防震耐摔,车轧过去都没事,记着,你们的手机可以没电,可以丢了,可以忘拿,但手台必须时刻带在身边,电充足,睡觉给我揣被窝里,洗澡也贴身带着。”
周焦把玩着,“数字通信、摩尔斯通信、侦查、监听、干扰、自毁,这是作战电台。”
樊秋水打着哈欠,“你又知道了?”
“看过我爸爸的设计图,徒步作战用的,能把所有作战单元联入数字化战场,对加密技术要求很高。这几部,过时了。”
饶是顾问骞也眼皮一抽,这个型号的手台,小巧又功能齐全,在警用手台里算先进的,过时的是那些大哥大型的。
顾问骞还要叮嘱什么,就见司罕将这只古董诺基亚塞到了上衣口袋里,最靠近心脏的位置。这举动让他安静了下来。
司罕知道,顾问骞表面镇定,实则焦虑,预后小队的三人决不能步东子的后程,也变成青色手电筒里的三段基因片段。这只手台或许未必能免灾避祸,但司罕的举动给了个信号,他会听话。
红色悍马一路开进三昧市,经过了一条跨海大桥,全长有近三千米,三昧市是座岛市,从高空看,这座岛市的地形两头窄,中间宽,像浮在海上的一叶小舟,所以三昧市又被称为昧州。
进城后,他们发现三昧市在风靡什么庆典,大街小巷都有装饰,街边有女巫餐馆,女巫咖啡厅,女巫游乐园,还有女巫电影院,连广告大屏上也在播放女巫元素的综艺,这个庆典似乎跟女巫有关。
再往里就更明显了,街边的邮筒被改成了女巫形象,电话亭的顶棚变成了女巫帽,电线杆的外形是蛤蟆被拉长的身体,各种斗篷、扫把、权杖、草药、药剂、蛙类、蛇类、猫类,甚至火刑架的女巫元素,遍布大街小巷,他们甚至看到了女巫博物馆,整座岛城看起来趣味而有观赏性。
一路自驾过来,他们没在其他城市发现这种迹象,到了三昧市,像从荒芜的冬季驶入繁春。
城市之间正在变得越来越像,也许未来,城市的概念也不再会有,原始大地曾被数次改造,生态环境从彼此隔离,到如今因发展而彼此相连,世界就像一副九宫格火锅,井字隔板正在缓慢消失,所有味道都融汇在一起。
来的路上,会有牌子提示抵达了什么城市,景观却不分明,所以出现这种将一座城与前路区分开的迹象,会让人畅快起来,城市的皮肤、血脉、骨骼,在独特的庆典装饰中得以彰显,这里还不是一片消融的蜡地。
预后小队四人去置办昧州自驾通行证时,客服女士给他们介绍了三昧市最近流行的女巫文化,她滔滔不绝,手舞足蹈,很是热情,还写错了字,把“司罕”写成了“司巫”,客服女士连连道歉,“最近经常如此,我现在的人设是个粗心的女巫。”
她的名牌挺有意思,上面写着DoReMi,客服女士DoReMi眨眨眼,跟他们开玩笑,“你们得说出一个女巫的名字,才给你们办通行证哦。”
樊秋水说了睡美人里的玛琳菲森, DoReMi又眨眨眼,“你心里住着的女巫是黑女巫啊。”
DoReMi送了樊秋水一个黑女巫的钥匙扣,他们看到其他办理通行证的游客也有小礼物,看来是岛上的活动。
樊秋水疑惑,现在也没到万圣节,三昧市这是在办什么庆典?他上网也没查出什么来,似乎只是日常潮流。也不奇怪,潮流总是一阵阵的,他经历过最莫名其妙的潮流,是有一部剧火了,街上都在卖剧里的毛毛虫角色娃娃,他走到哪里都能看到绿色的毛毛虫娃娃,那段时间他对毛毛虫都有阴影,比起来,还是女巫可爱点。
DoReMi提醒道:“有效期是七天哦,通行证过期了要再来办,女巫之邦欢迎你们到来。”
樊秋水心道,哪里用得着七天,这得花多少钱,他们当然是速战速决赶紧跑路。
红色悍马驶向他们落脚的旅馆,司罕开窗欣赏,街上这阵仗像欢迎仪式,他们来得真巧,女巫装扮让城市显得亲和童趣有活力,也并不突兀,元素都恰当地融进了建筑里,仿佛只是城市心血来潮换了层皮肤,只要睡一晚,魔法就会消失,城市又会恢复原本的面貌。
街上还有游行的cosplay队伍,有男有女,有穿斗篷戴帽子的,有披大褂执御币棍的,各个时代各个地区的女巫和巫师齐聚一堂,他们像是在观赏一场全球的女巫集会。在这短暂的游行中,中式妈祖和希腊的地狱女神赫卡忒手拉手成了闺蜜,印度的摩诃迦梨女神和日式的神社女巫共舞,女娲与贞德活在同一个时刻……这是cos独有的魅力,观众似乎也被拉入了这场短暂的催眠。中式的巫卜风俗或是古希腊的酒神祭典里,扮演巫者都有请神上身的意思,这重意义上,观众确实也参与了这场请神仪式,他们正借由扮演者,在凝视真正的妈祖。
不过这样华丽的游行,却没什么路人拍照或是驻足,似乎大家都已习惯于此。
预后小队里年纪最小的周焦,往窗外看了两眼,低下头继续忙活,这些潮流对他没有吸引力,他一路上都在捣鼓那只诺基亚手台,拆了装,装了拆,跟解剖似的,零件还弹到了顾问骞头上。樊秋水看得惊心动魄,唯恐这死孩子要挨揍,但那阎王脸司机只是从头上扒下零件,递还给小孩,继续开车。
旁边驶过一辆巴士,靓丽的车身吸引了三人的目光,这比他们的红色悍马还惹眼,那辆巴士是橙色的,造型像个南瓜,车头滚动着目的地的电子屏是张锯齿状的嘴,两只车头灯是眼睛,后视镜的托壳是两瓣绿色的叶子,樊秋水指着窗外说:“看,南瓜马车。”
周焦抬头看了一眼,冷漠道:“马呢?”
樊秋水摇头,较真的孩子真是没有童趣,他又指了些其他东西给周焦看,小孩依旧兴趣缺缺,又低头捣鼓手台去了。
樊秋水看着这小孩,有些愁人,他想起了方才置办通行证时发生的事。
樊秋水领到黑女巫钥匙扣时,隔壁的办理窗口传来了争执声,一名游客在与客服争执,似乎是对“说出一个女巫的名字”有意见。
游客厉声指责:“你们三昧市这是在乱搞!女巫和巫女根本不是一个东西,在不同文化里的地位和职能都不一样,怎么能一概而论!不着四六!”
客服女士摩根挂着积极而和煦的笑容,朝那位吹胡子瞪眼的游客道:“您说的是,她们不一样,那您是要说女巫的名字还是巫女的名字?”
游客嚷嚷:“你怎么听不明白?我是让你们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融合概念都拆开!”
客服女士摩根顺从道:“明白的,明白的,您可以把这里当一个巫乐园,所有巫者都集中在这里。”
游客气焰更高了,“什么巫乐园!搞跨文化就好好搞,分门别类,要专业,要正统,要绝对,要边界,要普世!”
客服女士摩根朝他眨眨眼,“跨文化?我们不搞跨文化呢,我们抵制“跨文化”的概念,抵制虚假的独立性,抵制标准化,抵制价值单一的世界呢。”
樊秋水觉得这个叫摩根的客服女士挺厉害的,敷衍时顺着对方讲,就求个结果,对方要上价值,她也能跟着上,小词一套套甩,进退自如,语气温软俏皮,当她是在开玩笑也行,玩笑向来是扎人的。
游客不依不饶,摩根礼貌道:“您再想想呢,女巫和巫女是否共生,其实就是个想象力的问题,三昧市的女巫是共生的哦,无关正义或邪恶,无关她们来自哪里,无关她们怎么使用力量,只要她们有力量,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说个女神仙的名字,或者男神仙?我们认为他是女巫,您就能获得小礼物哦。”
游客气得不轻:“放屁!女巫就是女巫,巫女就是巫女,神仙就是神仙,男人就是男人,全都给我分清楚!”
客服女士摩根的微笑没有一丝变化,诺大一个办理厅,竟也没有其他工作人员来劝阻,就任这名游客大发脾气,樊秋水不知道这是习以为常,还是这里的“企业文化”。
“蔡三水!”那名游客在嚷嚷了一阵无果后,还是报出了一个女巫的名字,他咬牙切齿的样子,似乎报出的不是名字,而是一枚击向客服女士的武器。
客服女士摩根问:“这位是?”
“哈,不知道了吧,我申城来的,这个叫蔡三水的女人,在申城可是名声大得很,当然,现在是个死人了,她杀夫碎尸,背信弃义,私毁国家专利技术,这样的女人是女巫吧?”
“当然。”客服女士摩根笑着从柜台上挑了一个白女巫的钥匙扣送给了这位游客,“女巫之邦欢迎你到来。”
“蔡三水。”那名游客离开后,又有一个人报出了同一位女巫的名字,声音响亮,是周焦。
樊秋水有些诧异,这小孩一直是一副了无兴趣的样子,这会儿怎么也参与了?报的名字还是学别人的。
摩根也递给周焦一个白女巫钥匙扣,周焦拒绝了,“不要这个,要那个。”
摩根把送出去的钥匙扣换成了蛇形的,那条蛇灰蒙蒙的,很小,造型也不别致,是所有钥匙扣里留下最多的,没有游客看得上。周焦把蛇钥匙扣塞进了上衣口袋里,贴着心脏的位置。
从置办厅出来后,樊秋水一直在想这件事,他注意到,周焦报出那个名字时,顾问骞和司罕都有细微的表情变化。
蔡三水是谁?
上车后,樊秋水偷偷上网查,他听说过申城那个重大杀夫案件,蔡三水和她丈夫都是计算机领域的专家,她将丈夫杀死后也自杀了,怎么查都只有这些信息,警方没有披露更多。
但他注意到一点,蔡三水的丈夫姓周。
通过零碎的信息和照片,樊秋水猜了个大概,周焦的倒三角眼原来是遗传,蔡三水也有那样一双倒三角眼。
所以周焦在置办厅响亮报出的名字,其实是一句话——我的妈妈是女巫。
樊秋水并不关心案件,这会儿他还在想的是周焦当时的神色,他不像司罕能读表情,也不像顾问骞能读声音,周焦又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但还是想读,他想确认,周焦喊出“蔡三水”时,是不是有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