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秋水定的是家小民宿，预算有限，四个人挤一间双床房，反正也住不了多久。
提着大包小包下车时，这家小民宿正在搞装修，门前挂起了一排灯笼，那灯笼是一只只黑猫的模样，形态各异，或娇憨，或灵动，或慵懒，或凶狠，灯芯是墨绿色的电子灯，民宿老板正在做开关测试，夜里这排黑猫灯笼亮起时，它们会旋转，眼睛发出墨绿色光，当客人走近，它们会发出欢迎或呵斥的猫叫声。
预后小队四人被堵在了门口，民宿老板热情洋溢地让他们稍等一会，“最近女巫元素风靡，营业不也得跟上潮流嘛，灯笼马上挂好，把梯子挪开，你们的行李就能拿进去了，我会帮忙提上去的，放心，一定服务妥帖！”
民宿老板还给他们指了一圈，周围的商铺都换上了女巫元素的装扮，只有少数店面保持原貌，显得古板陈旧，也没什么生意。
小老板絮絮叨叨，看着挂起的灯笼，一会儿念着生意兴隆，一会儿问他们午饭准备吃什么？他打算搞几个女巫套餐，四人还没答应，小老板又羡慕地看向隔壁的大酒店，那里活动办得风风火火，聚集了好多人，小老板念叨着他要不要也搞一波宣传活动，三句话不离“女巫”二字。
这附近最热闹的，就属民宿旁边的这家恩多酒店了，挺大的，小民宿凑热闹式的装饰和它一比，是小巫见大巫。
恩多酒店的装潢奇诡而华丽，入眼的先是一群象牙白的人形雕塑，每个大概两米长，身子修长而纤细，没有细节，像是二维展开的火柴人，它们三五成群，出现在酒店的许多地方，姿势各不同，有的在做倒着庆祝的弥撒，有的在跳逆时针的舞蹈，樊秋水觉得这些纤细的火柴人有点贾科梅蒂雕塑的味道，比起其他花里胡哨的女巫元素装饰，审美好上一点。
但若整体看，恩多酒店的建筑造型就像一只大魔法药罐，其背后有一个半身的巨型母性形象拔地而起，她面目慈祥，轻低着头，双眼微阖，环抱着酒店这个大药罐，她没有胸以下的部位，一眼望去，仿佛这个大药罐就是她的子宫，而那些摆在酒店里的象牙白火柴人雕塑，是从这口药罐里熬出来的奇异生命。
还是花里胡哨，樊秋水腹诽。
这家恩多酒店正在办有奖竞猜活动，门口围满了人，最高奖是恩多酒店总统套房的一周入住劵。
等待民宿老板挂灯笼的时间，司罕去隔壁酒店凑了个热闹，这个活动竞猜是故事猜谜，没有标准答案，只要猜得越合理，胜出机会就越大，活动已经办了三天，后来居上的答案，可以覆盖掉前面的答案，胜负由酒店经理比较所有答案得出。
恩多酒店门前还摆出了一块女巫大板，贴出了几个上榜的答案，答案都被覆盖着，只展示了答题者的名字，这些名字不时地上下轮换着，贴得最高的名字，是酒店经理认为目前最合理的答案。
就看个规则的时间，又有红发的礼仪小姐出来，把排在第四位的名字摘下，换上了一个新名字。
目前排在第一位的答题者名字是，仲铭。
有奖竞猜活动截止到今天下午五点，司罕觉得挺有意思，很雅，有文人墨客诗会拔头筹的气质，他提着大包小包也想挤进去猜一个，被顾问骞抓住背带扯了回来，卸下了他的大包小包，一身轻的司罕一头扎进人堆里去了。
樊秋水看着坐在行李箱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折腾诺基亚的周焦，再看看那个已经消失在人海里的凑热闹大夫，“这俩年纪是不是反了？”
民宿老板怕他们等得无聊，拿了张恩多酒店的活动宣传单给他们，题面的故事就在单子上写着，是个童话故事，名字叫《女巫之家》，开头第一句话是——你必须不停奔跑，才能保持原地不动。
樊秋水记得这句话是《爱丽丝镜中奇遇记》里红皇后说的，红皇后带着爱丽丝跑了很久，却哪里都没去，她对爱丽丝说，看，在这个国度，你必须不停奔跑，才能保持原地不动。
他继续往下看。
《女巫之家》
女巫之村里有个叫莉莉丝的女巫，在十六岁生日那天迎来了成人礼，她突然发现家里多出了一个亲密的陌生人，曾经无微不至照顾莉莉丝长大的家人，开始攻击这个陌生人，莉莉丝狼狈地逃出了家，这个陌生人是她自己。
失去了家的莉莉丝流浪了许久，才找到新住处，新房子里有十多位租户，她们住在不同房间，从不往来，莉莉丝选中的房间已经有一位租户了，对方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陌生人，名字叫莉莉丝酱，身世相同的两位女巫展开了人生中第一次生死搏斗，莉莉丝败了。
莉莉丝酱将莉莉丝的尸体收了起来，继续做烹饪工作。每个女巫与生俱来，会烹饪一种叫易脍私忑的菜品，作为房租，上缴给房东，房东是位鉴赏易脍私特的美食家，如果她的菜品不能让房东满意，失去庇护是最好的结果，更可能会迎来死亡。
女巫之村的住房条件恶劣，每个女巫都在斗争，安逸意味着死亡。莉莉丝酱每天专心地烹饪，从不出门，渴了喝雨水，饿了啃墙壁，今天运气不好，迎来了一场生死搏斗，但结果不坏，她搏来了一具比墙壁可口的果腹之物。
多年后，苦心钻研的莉莉丝酱，终于烹饪出了让房东称赞的易脍私特。在女巫之村，烹饪易脍私特的厨艺是最高巫术，莉莉丝酱晋升成了高级女巫，入住了房子里最好的房间，它原本属于房东，而现在房东成了她的仆从。这个房间拥有高塔的视野，莉莉丝酱第一次看到了女巫之村的全貌，有许多房子在行走。
她想起了素未谋面的母亲，那朦胧的胎教声：去寻找一只属于你的摇篮，那是你的使命和终点。
“我的摇篮在哪里？“
住进高塔房间后，莉莉丝酱也能让房子走起来了，朝着她从未见过的大海奔去。房子扎进了海里，墙壁传来的水流感，激活了祖辈的记忆，她似乎就是从海里来的。此前所有艰难生存的岁月都有了原因——为了抵抗乡愁。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莉莉丝酱用身体砸穿墙壁，冲进了海里，她竟天生就会游泳，能在水下呼吸。
身后的房子离她远去了，房子里那十多个素未谋面的女巫邻居，似乎在与她告别，也为她祈祷。
莉莉丝酱在海中飘荡许久，抵达了一座海下宫殿，这次她有了上百位女巫邻居，她们依然互不往来。莉莉丝酱运气不错，选中的房间是空的，她愉快地布置起烹饪台，宫殿的主人是位顶尖的易脍私忑鉴赏家，比之前的房东严苛多了，她必须不断提升厨艺，缴纳高端的易脍私特，才能住下去。
莉莉丝酱拆下一小块墙壁，为自己造了一只摇篮，她千辛万苦抵达这座海下宫殿，就是为了它，海下的这间房间，能造出属于她的摇篮，她要在这只摇篮上生育。
莉莉丝酱在摇篮上香甜地睡去了，她梦到了许多孩子，她们晃着脚丫，喊她妈妈，每个孩子都长得和她好像，她看到她们，像是认出了自己的童年。
莉莉丝酱再没醒过来，年长的莉莉丝悖更早入住了这间房间，她将自己藏了起来，身体变作墙壁，等待被拆下制成摇篮，当年轻的女巫毫无防备地躺在摇篮上时，莉莉丝悖以环抱的姿态将其吞噬。
莉莉丝悖为这位年轻的女巫哀悼，又感恩其送来了食物，她虔诚地食用完莉莉丝酱，漂亮又光滑的骨头被留了下来，像是艺术品，莉莉丝悖用它们搭建了躺椅。
莉莉丝悖终日躺在骨头躺椅上，忧伤地望着外面的海，有个声音一直在叩问，“你的摇篮在哪里？“
莉莉丝悖参加了女巫之村的第五次村际战争，她也曾是一位高级女巫，拥有烹饪易脍私忑的好厨艺，房东在她的补给下骁勇善战，统一了房东大军。凡是不同房子里，住在高塔房间的女巫全都参战了，她们从未见过面，也未曾知晓彼此姓名，却相互感应，联合作战，敌人将她们的头颅打落，四肢打残，将她们抛入火海，她们无所畏惧，头没了还有手脚，手脚没了还有身体，女巫们持续烹饪着易脍私忑，直至消亡，灵魂还在烹饪。
莉莉丝悖住的房子被击沉大海，她隐约听到了胜利的号角，这胜利有她的一份功劳，和她一样被遗忘的女巫有很多，她们战斗过，她们消失了。
不见天日的漂流，莉莉丝悖误入了这座容纳了上百位租户的宫殿，她在战争中丧失了最高巫术，只能在房间里等死，海水会将她冲走，房东会将她杀死，邻居会用她充饥……她先等来了莉莉丝酱，一位寻到了摇篮的年轻女巫。
死亡始终没有到来，莉莉丝悖好像被时间遗忘了。
每个女巫生来要去寻找一只从未见过的摇篮。属于莉莉丝悖的摇篮在陆地上，不在海里，这座宫殿造不出属于她的摇篮，她将永恒活在未完成里。但她没有遗憾，在那场战争中，她已经到过了终点，拿起了使命，看见了女巫的秘密。
久到莉莉丝酱的骨头也枯萎的那天，莉莉丝悖发现自己回到了大地上，一场地震让宫殿浮出了海面。干燥的空气和阳光让她感到陌生，她一路往前走，走进了一栋普通的房子，一间普通的房间。
“你的摇篮在这里。”
那一天，莉莉丝悖生下了许多个自己，她们的名字都叫莉莉丝。
莉莉丝们走出了房间，没有带走母亲剩下的尸骨，她们各奔东西，有了各自新的家人。
这些家人对易脍私忑的品鉴力更高，她必须比母亲烹饪得更好。女巫的巫术总在进步，因为女巫之家越来越严格了，莉莉丝谨记母亲的告诫——你必须不停奔跑，才能保持原地不动。
十四年后的某一天，莉莉丝突然变成了家里最亲密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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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秋水看完，眉头紧蹙，“什么叫生下了许多个自己？她和谁生的？那房间里又没有男人。”
周焦从捣鼓手台的专注中分出一根神经，“孤雌生殖？”
樊秋水理解了一会儿，“这女巫之村是个女儿国？可为什么是生下了自己？”
“克隆？”周焦随口回答，头也没抬，传单也没看，像个被问题触发了就应答的NPC。
司罕从人群中挤出来了，头发都挤变形了，衣衫不整的，好不狼狈。
“你这是放弃了？”樊秋水笑话他。
“我答完了。”
樊秋水一愣，怎么就答完了？他题目都还没看呢，司罕光是挤进酒店都要时间，这个人都不用思考的吗？
樊秋水赶紧往下看题目——故事中的女巫是什么？
司罕整理着发型，从顾问骞身上接过大包小包，“很简单啊，答案不都写出来了。”
樊秋水怀疑他们看的不是一个故事，“那你的答案酒店怎么说？”
“他们要晚点合计，现在交答案的人太多了。”
民宿老板终于挂完了灯笼，拆下梯子，笑呵呵地把他们迎了进去，送了他们一把“女巫糖”，就是彩虹波板糖换了个新名字。
老板进门时，黑猫灯笼发出了娇憨的欢迎声，预后小队四人进去时，黑猫灯笼发出了呵斥声。
樊秋水又回头看了眼热闹的恩多酒店，女巫大板上，遮盖的纸片被风吹起了一角，露出了排在第五名的答案，礼仪小姐迅速掩住，樊秋水还是看到了，是个万金油答案。这样的答案他也能给出十七八个，早知道也去猜一个了，搞不准就中奖了。
故事里的女巫是什么？
女巫是不可战胜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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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宿房间三十平米，四个人分挺挤的，樊秋水把两张床并到一起，做了个通铺，边上再拦两把椅子，宽敞了点。
床头柜上摆了个仙女教母的不倒翁，不知从哪掏来的地摊货，脸都没印好，樊秋水忙活间，它被反复碰倒又立起来，笑容有些倔强意味，给这闭塞的房间添了点生气。
他们打算即刻去走访预后患者，多耽搁一天，多一天房费。周焦罕见地不跟着，说要留在民宿改进手台，还让顾问骞给他弄台好点的3D打印机。
顾问骞还没说什么，樊秋水的大手就盖在了周焦头上，露出一口白牙，“要多好啊？”
“能打印火箭的那种。”
樊秋水额上的青筋起来了，把手下的脑袋当个皮球摁，“你当度假来了？要什么有什么，还能打印火箭的3D打印机，上个月工资拿齐了吗小鬼？拿空气去给你买啊。”
“5个亿。”
“什么？”
“我的脑子，上过保险，5个亿，手拿开。”
樊秋水立刻松手了，这皮球碰坏了要5个亿？“靠，真的假的？”
周焦捋着被摁乱的头发，倒三角眼冷冷罩住这个发髻高得和门框齐平的红发男人。
想想这小鬼之前的表现，樊秋水将信将疑，眼中划过神彩，那只大手又放了回去，丈量着周焦的脑袋，“你这皮球，哦不，你这脑袋这么值钱，哪家保险公司赔啊？”
“......”
周焦总觉得这人下一秒就要把他的脑袋切割，称斤掂两拿去理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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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时，三人又被民宿门口的黑猫灯笼呵斥了。
樊秋水“嘿”了一声，他们开盲盒运气都这么差？
想跟这些灯笼理论两句，却感到腿上被什么一撞，低头一看，是个小女孩，五六岁左右，扎了两个羊角辫，一高一低，一看就是不会梳，衣服也脏兮兮的，把粉雕玉琢的小脸也衬邋遢了。
小女孩撞到他就不走了，仰头看着他。
这女孩是民宿老板的女儿，民宿老板有三个女儿，另外两个看到姐姐拦着大人，也过来凑热闹，三个小孩围着樊秋水，手拉手转起了圈，一点不怕生，三对六个乱七八糟的羊角辫转出了一种几何图形的视觉。
樊秋水尴尬地被拦在原地，他面相挺凶的，奈何这仨娃娃不怕，民宿老板在埋头写东西，压根不理他，司罕和顾问骞站在前面看热闹，也没有来解围的意思，司罕还缺德地拿诺基亚给他拍照，被顾问骞按下了，“手台给你不是娱乐用的。”
那两人又理论上了。樊秋水叹气，谁都指望不上，只得蹲下身，问撞到他的小女孩，“辫子怎么梳成这样，妈妈梳的？”
“爸爸梳的，妈妈走了，我叫琪琪。”小女孩抬手戳了戳他那红发盘起的髻。
得到老板同意后，樊秋水当着他的面，拆了琪琪的丑辫子，用手指重新梳，“那你想妈妈吗？”
琪琪摇头，指着裙子上的卡通女巫，“妈妈派女巫来守护我们了，她每晚都来找我们的。”
“你妈妈这么厉害呢，让女巫为她打工。”
新梳的羊角辫整整齐齐，清清爽爽，琪琪悄声对他说：“叔叔，你是好人，女巫也会来找你的，三昧市充满了女巫的魔法。”
三个小女孩都拥有了崭新的羊角辫，她们唱着童谣快乐地跑开了，“莉莉丝离开了家，莉莉丝酱战胜了她，莉莉丝悖消化了她，莉莉丝又回到了家......”
樊秋水严重怀疑这些姑娘是被糙爸爸散养惯了，学会了在民宿门口随机抓壮丁为自己梳小辫的技能，他今天就是那个幸运壮丁。
樊秋水越想越后悔，转头教育了老板几句，不能让陌生男人给女孩梳小辫。老板打着哈哈，又送了他一把女巫糖。
终于走出民宿，樊秋水发现那俩冤家还在理论，一个笑嘻嘻，一个板着脸，活像一对年画娃娃，哦不，黑白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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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后小队三人上门，扑了个空，在三昧市的那两个出院患者都不在家，电话也没人接。
樊秋水打算去他们的工作单位找人，这并不合适，预后追踪只做家访，要调查患者出院后的社会功能恢复情况，也得征得本人同意，贸然找去必遭反感，没人愿意在工作场合被精神科医生找上门。
但这个提议没人反对，两个患者都联系不上，有些担心，而且这两个人，顾问骞是非见不可的。
把樊秋水送到地方后，红色悍马就驶离了。
樊秋水放下了发髻，盘发的枯枝塞进口袋，露出一截像个装饰，他拢起长发，戴上鸭舌帽，遮住了那头扎眼的红色，再卸下一边的背带，将双肩包单背，黑女巫钥匙扣挂在包上，随主人变得轻快的步伐晃动。
樊秋水看起来和身边的大学生别无二致，他混入人群，走入了校门。
校门是古典的砖石拱劵大门，巍峨的门柱上刻着些精致的神话浮雕，牌匾上写着四个行楷大字：班门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