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悍马又开了一个多小时,抵达了昧州IPSC培训基地。
这是顾问骞提前来三昧市出差的原因之一,IPSC的世界杯赛事快开始了,最近是俱乐部的培训高峰期。
俱乐部整体是紫色调的,门外竖着一柄有两层楼高的长枪雕塑。枪身笔直,枪尖锋利,刃上有锯齿,像把大鱼叉。介绍碑上写着“贪欲之枪”,是爱尔兰神话里,女巫用海兽的骨头为徒弟制成的武器,被认为带有诅咒,使用者也死于了枪下。
顾问骞和司罕一进门,就有接待员迎上来,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凯列班”,戴着一副巫师手套,这里的职工也玩起了女巫元素的角色扮演,着装上有点缀。
就像圣诞节,店员会戴圣诞帽和姜饼发卡,三昧市现在就像在过一个女巫节。
凯列班滔滔不绝地跟新客人介绍起IPSC,却被顾问骞打断了,凯列班打量着这位高大健硕的顾客,“您有经验啊?在哪个俱乐部练过啊?”
“带我去训练场地。”
凯列班觉得这人脾气不太好,但又不像徒有其表的,便不再啰嗦些实用射击的基本内容,直接报起了课程价格。
司罕听着报价,心道樊秋水在的话该跳脚了,顾问骞倒是老神在在,一副吃霸王餐的样。
刚走进气枪训练场地,顾问骞就道:“要实弹训练场。”
“兄弟,国内IPSC打不了实弹,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顾问骞拿出介绍信,凯列班看过之后笑道:“是武警老哥啊,不早说,军警证请出示一下。”
“只有介绍信。”
“有介绍信也需要身份证明的,没军警证可做不了实弹培训的。”
看顾问骞油盐不进的模样,凯列班无奈地进了办公室,拨通了介绍信上的电话。
人再出来时,态度软了,“行了,跟我走吧,你自己带枪了吧?”
“带了。”
那天在申城市局,欧襄狄让顾问骞拿回警察证,他没有拿,不欢而散后,那老头虽然记恨,还是给他写了介绍信,用了他转档案以前的武警身份。
实弹射击场地在室外,凯列班带着他们过去。这接待员是个话痨,哪怕顾问骞惜字如金,也没有扫他的兴,一会儿抱怨这里的实弹培训场地太小,主基地都建在海外,教练也都是那里引进来的,一会儿又聊起临近的IPSC泰国世界杯赛事,问顾问骞是考证还是打算去海外比赛。
“考证。”
“考证好啊,这对你们来说也就跟玩儿似的吧,那另一位兄弟也是来考证的?”
司罕笑笑,“不是,我是陪他来的,你们这允许家属进吧?”
“可以的,做好防护就行,您二位是兄弟啊,看着真不像,谁是哥哥啊?”
司罕道:“我是哥哥,不明显吗?”
“看不出,您长得显小。”
“那你是觉得他显老?”
凯列班连忙摆手,“您怎么还给我挖坑呢?不老不老,你们两个都好看,你们家基因真好啊,哥哥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你看呢?”
凯列班认真地看了看司罕,“跟您弟弟肯定不是一个职业的,您是老师或者医生吧?”
司罕笑而不语,耐人寻味的表情把凯列班看兴起了,“我猜的对不对?对吧,您看着面善啊,不是书卷气的那种面善,是让人想接近的那种,愿意听您说话的那种,您平常也特招小动物喜欢吧。”
顾问骞观察着四下的环境,耳边对话不断,短短一路,这俩人已经快聊成朋友了,那接待员还约司罕晚上去喝酒。
顾问骞瞥了司罕一眼,小动物有没有不知道,周焦那种小孩倒是一招一个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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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外的实弹靶场,是个五百平的草坪,有二十多个Stage,每个Stage都模拟了一种实战场景,每个场景中都设置了数量不一的纸靶和钢靶,靶子都做成了女巫形象。司罕看到草坪上还停着一辆大巴,车皮上的喷漆是五彩斑斓的恐吓性词汇,车窗都碎了,座位上放着几个女巫娃娃乘客,东倒西歪,有的摔在地上。
这些Stage大多是铁丝网构成的,像个小型障碍赛道,实物没几件,最扎眼的也就是那辆大巴了,还有个红色电话亭,里面挂了个等人高的女巫娃娃在打电话。
教练是个皮肤黝黑身材肥硕的老挝人,检查了顾问骞自带的枪,一把92式,笑盈盈地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凯列班笑着给司罕翻译,“说你弟弟的枪素呢,没装花里胡哨的东西,参加国际赛事的选手大多会自己改枪,不限制改装组别的,恨不得组个神兵上场,内红点瞄准镜、衍射镜、激光定位器、枪口抑制器……配件多了去了,这教练刚从海外的培训基地回来,看腻了差生文具多的配置。当然,你弟弟的那是公务枪吧,也不能改。”
司罕心道,是不是公务枪都不会改的,没那闲钱改,顾问骞那点工资都花在那辆破悍马上了。
教练让他试了几枪就直接开始训练了,司罕还在东张西望,顾问骞已经弹出去了,在每个Stage停留不到一秒,出枪快又准,所过之处,钢靶倒地,纸靶留孔,眨眼的功夫,人已经蹿到大巴上了,子弹从三扇间隔不一的破洞窗射出,大巴外的女巫钢靶刚应声倒地,顾问骞已经从车后跳下来了。
20多个Stage须臾间打完了,场上满是女巫靶的“遗体”,看着像个女巫狩猎场,女巫们胸口留着洞,脸上还挂着笑。
“好快啊。”凯列班惊呼。
司罕甚至觉得顾问骞移动的速度比子弹还快,可能因为枪声尚在回荡,人却已经走完全程了。古怪的错觉。
教练摁下计时器都愣了,上前确认顾问骞的弹夹打空了,再放他离场,然后挨个去纸靶前核对,大声报告了一连串的alpha,alpha,alpha......
老挝教练吹了记口哨,黑皮肤都要透出红光来,凯列班也鼓起了掌,笑得见牙不见眼,“都在靶心啊,不得了,你弟弟那眼睛就是红点瞄准镜吧。”
IPSC的前身是军警特种反恐训练,模拟了像街道、办公室、银行、机场、汽车等实战背景来做动态射击训练,后来发展成射击运动。像顾问骞这种军校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在这里确实跟玩儿似的。
顾问骞又进了靶场,枪声再度连绵响起。
司罕从桌上拿起一颗子弹,这颗子弹是平头的,比一般的9mm弹稍大一点,和顾问骞脖子上挂的那颗一模一样。
“炸膛弹。“他轻轻叫出这种.40 S&W弹的诨名。
司罕起初不明白,顾问骞为什么非得来三昧市的这个俱乐部,在他身上用这种.40 S&W弹,留下两个枪眼的Goat高层,在哪儿不能打这种子弹?
顾问骞解释道:“这种子弹已经没什么人用了,虽然威力大,但后坐力大容易射偏,还老卡堂,对射手要求高,得消耗大量弹药来训练。惯用这种子弹的人,得有一个供货源稳定的训练场地。”
“而国内普通的实弹射击馆大多都是用.22弹,安全起见都是减装药,各地军警有自己的射击培训基地,成本原因,也不用.40 S&W弹。这种型号的子弹目前只在IPSC赛事上还算常见,要参赛,得先拿到实弹培训证书,但国内枪支管制,只做气枪培训,普通人打IPSC实弹得去海外,只有三昧市的这个IPSC俱乐部,会开放给军警做实弹培训。”
有市场才有货源,国内合法的能大量接触到.40 S&W弹的地方,只有这里。而世界杯赛事将近,现在正是培训的热潮期。
但顾问骞也不确定,来的路上还在车上说:“这只是一条线索,这个Goat高层大可以跑去海外的培训基地练习,而这是个连地下生物工厂都能神不知鬼不觉造出来的组织,他们大可以也造一个私人靶场,走私一批.40 S&W弹。他会出现在这里的概率不高。只能说如果他长期生活在国内,需要大量练习.40 S&W弹,除去走私,这里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如果他喜欢在人群中装普通人,可能性会再高点,没人知道他白天在这里练枪,晚上是要去对付谁的,他也许还在国际赛事中拿过名次,也许还在裁判席上坐过。以我和他不多的接触,他也许是这样的人。”
司罕当时问:“所以你找来这里主要是靠直觉?”
顾问骞没回答。
一条线索查到最后一无所获是常态,破案从来不可能靠单条证据链,有时一无所获都算好结果了,比起丧命。他也无法跟谁解释直觉,形容起来,就像数万年前第一滴沉积的二氧化碳水从洞顶渗下时,他就能看到如今诡谲林立的钟乳石了。他不想司罕把他和陈栋梁的预言混为一谈。
司罕却认真道:“西方有个说法叫“出神”,是特种作战的顶级状态,每个人的呼吸保持一致,注意力高度凝聚,行动不靠沟通,而是心神相连,反应极快,能发现平常注意不到的微小变化,比如通过某一刻飞虫的状态,推测敌方使用了生物武器。这种念头转瞬即逝,却至关重要,将战场经验化为了直觉。其实古往今来,很多重大科研成果也都出自直觉,灵光一闪是智慧之谜。”
“所以老顾啊,不用怀疑自己。我也有直觉,你可能找对了。”
“你感觉到什么了?你不是没去过俱乐部吗?”
司罕摇摇手指,故作神秘道:“跟地方无关,相信你,是我的直觉。”
顾问骞转头,看到司罕两眼弯得跟弥勒佛似的,就知道这话是在找乐子,默默提了速,让那混不论的闭了嘴。
顾问骞又打完一轮出来了,在司罕身边装弹,凯列班已经回去了。
这人装弹的神色普通,看不出丝毫对这种子弹的情绪波动,好像真的只是千里迢迢过来培训考证。
“有个问题我之前就想问了。”司罕将掌心的平头子弹放回桌上。
“什么?”
“用这种子弹枪击你的那个Goat高层,要在这里训练实弹,不也得有军警证吗?顾警官,你是在怀疑你的同僚吗?哦,前同僚。”
顾问骞将枪上膛,“不一定是学员。”
司罕这才发现,从装弹起,顾问骞就一直看着场中。
老挝教练正在做演示,肥硕的体格,身手却敏捷,把女巫靶子打得东倒西歪,在障碍网间跑动迅猛,和顾问骞走的不是一个路线,他在电话亭结束,而非大巴,最后一枪还贯穿了在打电话的女巫娃娃的眼睛,似乎挺欣赏这一枪给场景添的恐怖效果。
“老挝的教练?”司罕问。
枪已上膛,顾问骞笔直地走向场内的人,“姜河查过了,这里的实弹培训基地,有两个中国籍教练。”
司罕想起了他在路上说的话。“我不可能等着他来送基因片段。狩猎者也要做好被狩猎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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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骞练了一个小时,老挝教练让他不用练了,直接去泰国参赛,被拒绝后,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也是,你俩指不定谁练谁呢。”司罕调侃下场的顾问骞,又问,“是他吗?”
“不是。”
“这么肯定?哦,你在船上和那个Goat高层讲过话,嗯......给他取个代称吧,总这么叫不方便。”
“次方戮,他的名字,他自己说的。”
“他还跟你自报家门?你们聊得真不少。那万一这个老挝教练也会中文呢?他这会儿装呢,可能来国内很多年了,口音都能修正了。”
“不是他。”
司罕来了兴致,“你不是没见过次方戮吗?你说你们只是隔空对了话,然后老远收到了他送的枪击大礼包,人影都没看清楚,你怎么辨认他的?”
顾问骞没回答,而是问:“玩吗?你打不了实弹,可以打气枪过个瘾。”
“我哪里说想过把瘾了?”
“看了一小时射击,你在桌上抓了十几次弹药。”
司罕乐了,“你训练还能分神关注我,不怪老挝教练要把你送走。”
“玩吗?”
“玩。”
老挝教练竟真的同意带顾问骞去室内气枪基地,薅来了一把气枪和一盒子BB弹,还好凯列班走了,不然又得跟他们报价了。
顾问骞递到司罕手里的是一把格洛克,粉色的。
“......你这是什么恶趣味?”
“跟你的手电筒挺配的。”
司罕眯起眼睛,接过了那把俏皮的骚粉格洛克,抓了一大把白色BB弹潦草地塞满弹夹后,它更像把玩具枪了。
司罕去了隔壁靶场,那里原本也是实弹靶场,但靶子设计得有问题,材质过于轻巧,承不住实弹,就当成室外的气枪靶场用了,场地设置是一样的。
司罕跟着教练走了一遍,发现跟想的不是一回事,得自己设计射击策略,规划路线,怎么用最短的时间拔枪、瞄准、避开障碍物,击中不同位置不同距离的枪靶,何时何地换弹,每个决定都要思考,对自身能力要有精准评估,这是个决策运动啊,他在场外看顾问骞打得太轻松了。
进场前,顾问骞指导了几句安全相关的,“枪不是拔的,是让枪套弹到手上,三点一线瞄准完再扣扳机。双手持枪,身体不要左右偏转,枪永远指向身体正前方,打完等在原地,我来卸弹夹。”
“没了?顾大神射手不教教我怎么瞄准靶心,命中目标吗?”
“我从不瞄准靶心,每个人看靶习惯不一样。”
“那你不看目标怎么命中?”
顾问骞凑近调整了司罕的握枪姿势,“要命中多的是方法,问题是如何确认目标,这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司罕一愣,进了场地。
他走了一条和顾问骞与老挝教练都不同的路线,既不在大巴结束,也不在电话亭结束,而是在一个普通的钢靶,虽然开了四枪也没打倒它。
教练都懒得进去看成绩,场上立着的女巫钢靶,进去前有多少,现在还有多少,一个个精神抖擞,笑容满面。
顾问骞翻译教练的话,“他问你,比的是慢是吧。”
老挝教练嘴挺损的,他还拿出手机,给司罕看了个犬类的敏捷挑战赛视频,先放了一只边牧,动作迅猛地穿越S绕杆,跳杆,跳圈,速度和力量堪称犬王,音乐一变,再出场的是一只哈士奇,悠悠哉哉在场上遛弯,无视主人的指令,一个障碍走了几次都没过,音乐配了猪八戒背媳妇。
老挝教练指着边牧,指了指顾问骞,又指着哈士奇,指了指司罕。
司罕咂摸了一下,还挺像,比起顾问骞,他是跟大爷遛弯似的,不紧不慢,就没打中几个靶子,教练眉眼间写着三个大字:没天分。
顾问骞不在意成绩,而是道:“单手持枪?你另一只手呢?装什么酷,你这大爷遛弯,还是个断臂大爷。”
司罕直乐,“我左手肌无力,辅助稳定的作用不大。”
顾问骞去拿了一卷球拍绑带,在枪握柄上缠了一层,说能增加单手射击的稳定性。司罕感到枪柄的触感粗糙了些,很踏实,没那么像玩具枪了。
司罕又进场了,就这么不合规矩地,单手持枪从头打到尾,任哪个教练都得抓出来骂,但顾问骞没干预,老挝教练竟也随他去了,玩了大半个小时,击中的女巫靶子还没顾问骞一场击中的多。
出了身汗,司罕挺愉快的,下场枪一放,坐桌上休息,骄傲地问顾问骞:“你猜我今天总共击中了多少钢靶?猜对有奖。”
“十一个。”
“你怎么知道?你没进去看过靶啊。”司罕惊了。
“奖呢?”
司罕咕噜咕噜灌了几口水,似乎在想要给什么奖。“你之前说,次方戮没打中你的要害,他射偏了,可能是因为.40 S&W弹的后座力问题。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射击技术本来就不行?人菜瘾大的罪犯也是有的吧。”
顾问骞一顿,不是也有,而是大多数。罪犯大都没经过专业训练,没什么枪械技术,所以训练有素的罪犯指向性更明显,会怀疑有更大规模的犯罪团伙。
“怎么想到这点了?”
“你不就等着我说出这句话吗?”司罕盖上瓶盖,抹去下巴上的水。
他手上这把骚粉色气枪,是把格洛克22,顾问骞推测的那位次方戮的用枪,就是格洛克22。
他还寻思怎么突然让他过枪瘾呢。第二次了,在红日互助中心,顾问骞积极促成坦白局,也是这么把他架上去坦白的。
“当是你让我玩得开心的报酬吧。”司罕坐在桌上,双手递到顾问骞跟前,拳心向上,一副任对方拷走的姿势,“所以,是我吗?”
隔壁场中传来老挝教练练靶的枪响,两声,是实弹。
顾问骞将司罕的手按了下去,“次方戮技术不差,射偏是故意的,他就是要留下我的命。”
战友牺牲,留下一个独活的,以此获得Goat的准入证,他活着比死去更让那位次方戮愉快。
“哦,那你怎么知道我刚刚不是在装作技术不好呢?”
“那你是吗?”
司罕摊手,“啊呀,是我唐突了,我们顾大神枪手哪里会看不出我是不是装的。”
“你生气了?”
司罕笑道:“我在你眼里这么小心眼吗?我脾气好是出了名的,一个精神科医生要是太容易生气,那真是职业失德。”
顾问骞眯起眼睛,“别把我当你的病人说话。”
司罕点头,“嗯嗯,就兴你把我当你的犯人说话呗。”
气氛拧巴,两人一时无话。
老挝教练过来看到这两人还搁那聊天呢,叽里呱啦赶起人来,天光要没了,让他们还想打就去室内的气枪基地。
两人沉默地收拾桌上的子弹,顾问骞收起自己的92式,司罕交还了那把粉色格洛克,擦身而过时,顾问骞目光停顿,兴许是出汗了,司罕的纽扣开了一颗,脖子上的红绳露了出来,红绳下方也穿着一颗子弹。
是在红日地下广场,顾问骞打完徐奔后,放到司罕掌心的那颗9mm橡皮弹。
樊秋水见到还吐槽过,哪有男人挂橡皮弹做饰品的,一点都不酷,要挂就挂真弹啊。司罕却笑说他不懂,酷在温柔面前,一文不值。
眼前的橡皮弹随着主人离开了,顾问骞站了片刻,转身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