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悍马把司罕送到了家,车停下后,顾问骞问:“晚上秋水做的汤你为什么没喝?”
“不喜欢喝汤。”
“你这几天喝水了吗?”
司罕一愣,看向顾问骞。
“这三天里我没看到你喝水。”
司罕笑了,“你是还能在我家长眼睛了不成?我回家喝的呀。”
司罕解着安全带,要下车时左手却被抓住了,五指被抻开,车内灯光调亮,那五个指甲上的皮肉比樊秋水的还惨不忍睹。“你最近在焦虑什么?”
司罕抽回了手,“顾警官,别学点皮毛就对着人瞎用,容易变神棍的。”
顾问骞不为所动:“你的嘴唇干裂了,你在避开水吗?下不下雨都带把大伞,你自己看不到你走在湿地上的表情。”
司罕沉默片刻,索性道:“水族馆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
“我有恐水症,看不了这么多水。”
“又骗人,你没有。”
司罕一愣,顾问骞的回答快到好像没有思考。有点熟悉,之前在红日互助中心,顾问骞也是这么回答他说有“刹车冲动控制障碍”的。
“我真的不能下海。”
顾问骞没再说什么,拧开了一瓶水,递给司罕。
司罕没有接,两人僵持了有一分钟,原本“不喝水”的话题更偏向玩笑,可这僵持的一分钟,却把玩笑坐实了。
顾问骞严肃起来,司罕不肯喝水这件事非常严重。
车门被上锁了,插翅难飞,拗不过,司罕只好接过水瓶喝了一口,接着喝了第二口,然后直接喝掉了大半瓶。
顾问骞看着眼前人像盆从干枯卷曲恢复到饱满挺拔的绿植。
“可真行,拿过期水给我喝。”合上瓶盖,司罕道。
顾问骞这才发现递给司罕的水,是他千里迢迢从三昧市带回来的那瓶纯净水,开封了但没喝过。
“到头来还是被你喝了。”
司罕忽视顾问骞语气里的不满,把剩下的也喝完了。
顾问骞拿回了瓶子,放回原处,“你现在是在勉强自己,还是不怕水了?”
司罕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有点奇怪,好像正经讨论这件荒谬的事,是羞耻的。
其实他也不清楚,在喝下去前是前者。半响司罕才道:“不知道,但这瓶水,我好像不怕。”
瓶底空了之后,他的自我暗示和自我剥削好像短暂消失了。
顾问骞道:“可能你在瑟西体育馆给我这瓶水时,就埋下了救你自己的种子吧。”
司罕一愣,许久都没讲出话来。
“说不定是因为你一直在想方设法地自救,潜意识里,在某些时刻,就把未来能救你的东西保存在我这里了。”
司罕沉默着,嘴唇抿成一条线,固执的,臊眉耷眼的表情,顾问骞很少见到的表情,像是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司罕高中时期的表情。
“这个说法不对吧,这也太看运气了,谁知道你会不喝呢?如果你早就喝掉了,我今天不就喝不到了。”
“不会的,那也会有其他方法的,关键是,你把方法存在了我这里。”
-
红色悍马回到了充满烟火气的老巷子,顾问骞上楼又碰到了隔壁的阿姨,阿姨喜笑颜开地问之前那袋棒棒糖是不是他给的,又给他塞了一袋子绿豆饼。
阿姨家在放老唱片,她家有只老式唱片机,是从娘家带过来的,音乐流淌出来,和一梯八户其他人家的炒菜声混在一起。
又是这段旋律,一段小众的古典乐选段,一般人可能听过就忘了。而回到申城后,这已经是顾问骞第六次听到了。
“安琪,处理一下这段乐谱。”
“处理成什么?”
顾问骞半响才道:“不知道。”
“扳指”上的双螺旋结构缓缓转动,“阿骞,我无法处理你都不知道的指令。”
顾问骞走到楼道最里处,用钥匙开门进屋,开灯后,他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和水泥地,将绿豆饼和上次收到的西红柿放到一起,外面的炒菜声和油烟味飘了进来,他又喊了一声“安琪”。
安琪一直待命着,等他说明将乐谱处理成什么,却听到了毫不相关的话。
“买个红白机。”
双螺旋结构旋转了一会儿,“我建议买Switch,红白机已经过时了。”
“就要红白机。”
“好。”
过了一会儿,顾问骞又道:“Switch也买了吧。”
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顾问骞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十点了,他家还没有来过人。
打开门后,顾问骞沉默了一秒,又把门关上了。
“喂!”邓苦连忙跨了一只脚进来,抵住门,“我们大老远赶来,你就这么待客的?”
“谁告诉你们我住哪的?”
“还能有谁,姜河那小子。”骆成城顺着邓苦抵进的脚,也推着门进来了。
顾问骞看向“扳指”,很好,没有任何通知,姜河出息了,又想到邓苦和骆成城是姜河的前辈,他自然拿这两个人没办法,以前就被欺负过,他俩算是姜河的天敌。
“顾问骞,你怎么住得这么落魄,还毛坯房呢,地板都不装一个?”郝建国是最后进来的,一顿嫌弃的评头论足。
顾问骞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三个外来人深夜闯入他家,个个自在得完全不把自己当客人。
“你收到Goat邀请函这事,荣秉跟我们说了,上面决定派我们过来支援,毕竟我们和他们交手过,经验比你们丰富点,那什么,守望相助。”郝建国大言不惭道。
“那你们应该出现在申城市局。”
邓苦道:“就是从那里过来的,紧急出差,住处定得磕碜,我们想这不有熟人嘛,还不如住你这呢,你被Goat盯着,还被潜入过家里,现在一下子获得三个孔武有力的保镖,安全感多足啊。”
“荣秉要你们监视我?”
骆成城道:“没有,我们只是单纯来帮忙。”
“我家住不下你们三个人。”
邓苦道:“怎么住不下啊,这客厅就能躺三个呢,我们以前出任务时什么破地方没睡过?一棵树上还能睡俩人呢。”
顾问骞沉默了。他举起“扳指”,拍下了在屋子里乱逛的三人,发给了“梅花锁”,配字:/不速之客。/
“梅花锁”很快回了消息:/住得下吗?/
/他们说睡客厅地板。/
/半夜起床不会踩到脸吗?/
顾问骞看向已经自觉地从冰箱里拿水喝的三人,想象着他们脸上各印着一个脚印,漆黑的那种,心情好了点。
-
LUCA海底隧道水族馆,海面上的入口处,是一张超过八十度开口的巨大滤食型口部,连续口裂高高地露出海面,剩下的部分隐入海里,造型像只浮上海面的巨型海兽,意外将游客们吞入深渊巨口,通向深海。
这张大嘴属于哪种巨型海洋生物,游客们讨论许久,没有定论,最多的认为是蓝鲸。
樊秋水验票时倒吸了一口冷气,真他妈贵啊,这劳什子水族馆一天赚到的钱,就够他活大半辈子了吧,丑恶的资本家。如果不是窦卡珊送票,他们是不可能来的。
樊秋水来时还在车上吐槽,“这大女巫也真舍得给我们花钱,这算不算一种另类放贷?恩多酒店的房费还没还,又欠上了水族馆的钱,就不能约个星巴克,一杯咖啡搞定的事。”
司罕则刚上车就问:“那三个蹭住的人呢?”
“在另一辆车上,他们不跟我们一起行动,由姜河部署。”
窦卡珊在昧州市局还有案底。那天收到窦卡珊的消息,申城市局总台就更换了电台频道,周焦升级了加密系统,他们的频道被窦卡珊监听了。安琪那晚上大发威风,似乎为自己放进了一只小苍蝇感到耻辱。
一路上驶向LUCA水族馆的车很多,客流量很是离谱,红色悍马在路上堵了很久,渔人码头久违地热闹起来。
车多,免不了有横冲直撞的,顾问骞急刹车了几次,这要换个有路怒症的,早开窗骂起来了,顾问骞倒是情绪稳定,忽略他偷偷记车牌号的目光的话。
彼时樊秋水正在绑他臂缚一般的手台,一个急刹车,“塔罗牌”掉出了几张,他摸着被勒痛的肩胛骨,弯腰去捡,正好三张牌。
樊秋水一顿,这一下急刹车,是无意间完成了一次占卜。
可占卜的是什么呢?他们见窦卡珊的情况?还是今天的出行运势?
他捡起了两张牌,第三张牌卡在前座缝隙里,司罕帮他递了过来,“你怎么把空白牌也放进去了?”
樊秋水接过那张空白牌,“它没有牌面,怎么解都可以,关键是它会出现在什么情况下。空白牌对我解牌是重要的。”
三张牌在后座上一字排开,逆位的死神牌,女祭司牌,空白牌。
樊秋水不讨厌死神牌,死亡是无法抵抗的,它表明对一件事穷尽了,该结束踏入新的轮回了。但逆位的死神是抗拒转变,抱守残缺,延长痛苦,徒劳地拖延命运进程。
目光落在女祭司牌上,他可能知道这下急刹车占卜的是什么了。他仅抽出过这张牌三次,都是在偷偷拿司罕做占卜练习的时候。所以女祭司在他这里,也代表司罕。
他还记得第一次占卜司罕时出现的三张大牌,女祭司,战车,世界。
看着女祭司牌面上代表阴阳的一黑一白两根柱子,战车牌面上代表阴阳的一黑一白两只狮身人面兽,和世界牌中心拥有两套性别器官象征宇宙圆满的神祇,樊秋水莫名想起了周焦的话,“伟大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的。”
女祭司和战车都对应巨蟹座的月亮,碰上摩羯世界牌,一种竭力平衡阴阳对立与情感对冲的内在隐隐浮现,压抑,但女祭司依然端坐着,将风暴隐于神秘的石榴幕布之后,三张牌放在一起,有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张力。
此刻女祭司牌又出现了。
樊秋水蹙眉,逆位的死神,八宫的天蝎,幽暗的冥王星力量挟持了女祭司的月亮......他给空白牌补了一张牌,宝剑九,再补,宝剑十,不死心地补了最后一次,高塔牌。
好,五毒俱全。高塔牌是毁灭牌,避无可避,被雷劈中熊熊燃烧的巴别塔,象征旧有结构的完全崩塌。六张牌一字排开,中间的空白牌像道孤立的断崖,往前往后,都是万劫不复。女祭司就端坐在这断崖之上。
樊秋水往前排看了两眼,司罕正和顾问骞聊着天,一副安详模样。
他洗了牌,偷偷占卜顾问骞今天的运势。掉出来的第一张牌是命运之轮,安心了点,事情无论如何总会暗含转机。保险起见他又补了一张,逆位的恋人牌。
他盯了半响,没想好怎么在顾问骞身上解这张牌。
樊秋水觉得恋人牌是张挂羊头卖狗肉的牌。恋人牌和恶魔牌的结构相似,只是恶魔的位置换成了天使拉斐尔,牌面就一派和谐,表示两个人类的关系在花园里受到祝福。但恶魔同样会帮人实现愿望,那与恶魔做交易,和与神做交易的区别在哪?在于恶魔需要人类支付灵魂。那么被神祝福不需要代价吗?当然要。
只有服从神的规则,守在神创造的花园里,放弃自由和对外界的好奇,两个人类才能被祝福。恋人牌和谐灿烂的牌面里,暗藏着极不和谐的代价——驯服。它在说只有被神注视的关系才能长久。一旦牌逆位了,人类的位置凌驾于大天使拉斐尔之上,这对恋人就没有好下场。
所以樊秋水解逆位的恋人牌时,总会解出一种颠倒权威的信号,提示两个人在维持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关系。
他刚刚抽出逆位的恋人牌时,不知为何将它放到了命运之轮的左侧,夏娃身后分辨善恶树上的青蛇,像是越过牌的界限,爬上了右边的命运之轮。
一张风元素,一张火元素,命运之轮的力量会增强,樊秋水更安心了点,又想到前面那次占卜的高塔牌,风象的恋人牌会不会助长高塔的火焰,摧毁得更快?
樊秋水兀自在脑内絮叨,突然感受到周焦阴恻恻的目光,牌铺过了车后座的中缝线,这对周焦来说是越界和侵犯。
樊秋水立马收起牌,想了想,又递给周焦。小孩抽了一张,是张审判牌,吹着小号传递神谕的大天使加百列,占据整片天空,底下的裸体人类站在棺材里,高举双手,等待最后的审判。
“你什么都不用做了,等吧。”
没头没尾的,樊秋水给了一句解语。周焦一顿,倒三角眼黏在了牌面上。
樊秋水能感受到这小孩最近在为什么事痛苦,而且似乎认定了没人能帮他。这对他来说算张好牌吧,不用再努力了,时间到了,把命运交给外在的力量去审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