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走入岸边那张巨嘴入口后，意外地发现通行处很狭窄，游客们排队走进一道仅两人宽的气闸舱，穿越那间狭窄的舱后，无缝进入了一段稍大些的空间，整体纯白，依然没有窗户，但铺满了全景环幕，播放着LUCA的欢迎广告。
直到推背感袭来，樊秋水才一愣，这截纯白的管道是辆列车，全封闭的列车。
列车平稳得像没有阻力一般，即使看不到外面，樊秋水也知道速度非常快，他有悬浮感。全景环幕里，每过五分钟会显示一次海下深度，模拟当下的海洋环境，樊秋水没有感受到明显的下降，浅海区的坡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全封闭的列车里，他很难想象正在潜入海里。
列车行驶了约莫十五分钟，停下了，樊秋水看了一眼离岸距离，惊了，这么快居然已经跑出将近两个申城的距离了。
下车时，游客们又通过了一段狭窄的气闸舱，女声广播热情洋溢，“您现在的位置是海平面以下100米，欢迎来到LUCA世界，祝您拥有梦幻的一天。”
走出狭窄纯白的气闸门后，目眩神迷的造景晃了樊秋水的眼，好像从单调的病房骤然掉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面前是个亚特兰蒂斯风格的巨大圆厅，或说宫殿更合适。而这还只是个前厅。
这里，离岸两百公里外的海下100米深处，才是LUCA海底隧道水族馆真正的入口。
樊秋水不自觉捏起了手里的章鱼小玩具，这是在岸上的巨嘴入口处发的减压玩具，每个游客都有，在海下感到心理不适可以捏它，如果感到心理压力过重，可以直接捏碎它，会有隧道车去接他离开。
在检票处，游客需要给章鱼小玩具盖上自己的名字戳，录入游客信息系统，“叮”的一声，刷玩具进气闸舱，它也是水族馆的游客通行证。
樊秋水的章鱼小玩具上盖着金灿灿的“愚人”两个字，托司罕的福，那笑面虎是第一个进去的，报了“贝阿朵莉丝”的名字，在听到顾问骞面不改色地报出“落跑甜心”后，樊秋水也就羞耻地报了“愚人”，周焦跟着报了“鲱鱼罐头”，检票员对他们这个组合挺感兴趣，说前面那组家庭游客，报了辛普森一家的名字。
迈入“亚特兰蒂斯的宫殿”后，水族馆内部并不像圆厅装潢得那般浮夸，观光隧道为拱形设计，跨度和拱顶高度约莫都是八米，除了地面是不透明结构，侧壁和顶部都是玻璃，形成了水平环绕和穹顶延伸的连续观景面，将海下景观一览无余，海草与藻类摇曳生姿，不同鱼类在侧方和头顶惬意漫游。
“您即将进入的是亚马逊流域，在LUCA，您将体会在海中畅游地球所有流域，观赏千姿百态的海洋生态。”
LUCA的声景导览系统是随行人分配的，离他们两米开外的游客，听到的解说都不同，樊秋水一直没找到感应器装在哪里，“亚马逊流域？这和东海有什么关系？”
司罕指着隧道玻璃窗，“你看看外面的鱼，最远能游到哪。”
樊秋水发现一个不太自然的现象，所有的鱼朝外游了一段，都会游回来，好似不愿离开，自愿徘徊在游客周围。
“远处还有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司罕道：“你看这海水这么干净，造景这么丰富，还明亮，怎么可能是直接在海下做出来的，我们脚下是个八米宽的玻璃隧道，供人穿行观赏，外面的水族可能也只是呆在一个八十米宽的玻璃隧道里，或者说，水族箱里。”
门票太贵了，樊秋水挑剔起来，“那不还是挂羊头卖狗肉吗？就是把一个水族馆从陆地放到了东海里，只是造得身临其境，像在海下观赏。”
智能的声景导览解说如影随形，跟樊秋水互动起来，“不同流域的水族栖息环境不同，还要考虑食物链关系，不可能养殖在同一片水域哦，必须隔开。比如亚马逊流域的水资源，我们是从当地运来的，之后你们要进入的极地流域，里面的冰也是从南极洲运来的哦，精准还原当地生物的生态环境，让水族能自如地适应人工养殖。
司罕道：“就是模拟海洋，让水族以为自己还在亚马逊或极地，只是亚马逊或极地突然变小了。”
“可以这样说，”智能讲解员道，“除了模拟，LUCA海洋基地的养殖科研也做得很好哦，我们自主研发了更适宜的养殖环境，成功培育出了帝企鹅等多种极地生物。”
司罕点着头，“人工培育出来的问题会小得多，因为它们一出生就在这里，从未去过真的南极，天生就以为南极是这么小的，它们或许也不理解那些从外面捕来的老企鹅在忧郁些什么，人工培育出来的帝企鹅，在这里生活幸福感要高一些。”
说话间，他们在隧道中转弯，来到了极地流域区，企鹅们有的在戏水，有的隔着玻璃窗和游客互动，欢乐的氛围与想象中的深海有些割裂。
樊秋水发现，游客们都能很好地适应东海里有企鹅这回事，花了这么多钱来观赏的人，并不在乎挂羊头卖狗肉，他们花钱买的是一趟魔幻之旅。
“是这样的呢。”智能讲解员回应司罕，“有利有弊吧，水族馆里的生物被圈养，失去了自由，但是获得了安全，和一部分濒危生命的延续。”
司罕道：“获得安全的代价是失去自由，水族馆，何尝不是水族的伊甸园呢？”
智能讲解员道：“我喜欢这个比喻。”
樊秋水发现，LUCA并不避讳游客对于水族馆的质疑，会大方回应，应该是受过训练的，他听到后方的智能讲解员在回答游客询问动物表演在哪的问题，“LUCA不做动物表演哦，它违反动物本性，和LUCA模拟海洋生态的主旨是相悖的。”
有些专门来找茬的游客问：“你们造出这样一条海底隧道，不会干扰海洋生态吗？”
智能讲解员道：“我们是配合环境学家、地质学家、海洋生态学家等诸多专家，做出的最小干预海洋的建造规划。”
“再小不也是干扰吗？”
智能讲解员温和道：“这是无法避免的，整个地球被打穿的铁路、大桥和隧道不胜枚举，它们把世界联通起来，形成了地球神经网络，这是种干扰，但让人类过得更便捷了，让交通、贸易和经济得以发展，让文明版图得以扩张，人类自诞生起就是无休止的基建狂魔呢。你们今天过来时坐的地铁，车子驶上的大桥，穿过的隧道，帮你们节省了多少交通时间？人类当然可以一边享受科技便利，一边指责它干扰自然，但不能太过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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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路在繁复的隧道里经过了亚马逊流域，极地流域，非洲流域，南美洲流域等分区，隔开这些区域的墙也是透明的，从观光隧道看出去，好像所有流域都连在一起。但其实里面隔着好几个世界。
司罕说，隔开不同流域的透明墙上，应该有视听或电场信号等装置，鱼会减速，它们知道面前有堵看不见的墙。
樊秋水想，那它们不会混乱吗？墙是透明的，它们不只能看到外面的东海，也能看到不同流域里截然不同的生态环境，却过不去。
想象一下，一条热带珊瑚鱼，见到了一条南极鳕鱼，是什么感受？两条最不可能相遇的鱼，在水族馆里相遇了，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它们的基因记忆里就不存在彼此，见面时不会好奇和混乱吗？不会隔着那道无法跨越的透明墙，想要冲破它一探究竟吗？
樊秋水只叹LUCA实在太大了，一度有在海底城走迷宫的感觉，有几个馆之间需要乘坐观光隧道车抵达，他已经逛累了，章鱼小玩具都被捏黏糊了，而这才算刚开始。
LUCA水族馆建在近岸大陆架浅海区，这块水族馆展览区，其实只占整条LUCA海下隧道的二十分之一，水族馆区域不是直线隧道，它蜿蜒曲折，像树的枝桠，配合生物发展史和海洋地理来设计的，无处不在的智能导览系统一直在科普海洋生态。
樊秋水发现一旁的顾问骞在掌心记录，“你在画什么？”
“我们在水族馆走过的路。”
樊秋水凑过去看了一眼，一愣，这个迷宫虽然还没画成，但他好像能把后面的路补齐了，这是......卡巴拉生命之树？
顾问骞从进入LUCA起，就似乎对观赏兴趣不大，东摸摸西看看，这么小半天只说了一句，“LUCA隧道造价不菲。”
他关心的是这个隧道本身，是怎么在海底造出来的，他从没见过能够看到海景的海底隧道，一是工艺不允许，二是代价太大了。
“水族馆区域用的是沉管法，先在岸上制造管道，再沉入海底连接，但水下对接工艺非常复杂，管段长度、预制和浮运复杂性，都要顺应海底地形和地质条件。整段LUCA隧道目前最深能达410米，破了世界纪录，这种深度，一般用于交通的海底隧道，都得是在海床下的岩石层进行挖掘加固，隧道里外都被泥沙盖实，不透明也看不到海。而LUCA隧道为了观赏性而建，采用的是能扛住深海水压的高压玻璃材料，还不能封闭视野填充加固，那海床上必须用某种高强度方式吸住这段隧道，不然它会上浮。这不仅需要抗压透明材料和高压密封技术上的突破，施工成本也不可想象，耗时过长，敛财是必然的，这个门票价格不算高。”
最后一句让樊秋水心头一梗，“你对海底隧道这么熟悉？”
“以前做武警时参与过隧道坍塌营救。LUCA公开的建造信息，说这条海底隧道还在往后建，没有写明预计完期时间，条件允许会一直建下去，穿越深海，后续在海床下作业还得用盾构法，初期投资就更高昂，这些只是建造中最基础的，都没算持续维护的成本，养殖的成本，和建造前面那段类真空磁悬浮列车的成本，LUCA每往后建一段，代价都骤增。什么样的资本会投资这样一个......观赏性项目？我觉得很难回本。”
樊秋水无语，海景繁华，游客络绎，顾问骞游走其间，思考的却是这个水族馆能不能回本。那怎么的？资本家总不至于是在做慈善，真就为人类观赏海洋服务吧？
顾问骞又去东摸摸西看看了，职业病，去封闭场所，先检查安全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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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樊秋水发现人流变密了，游客爆发式地多，“怎么了这是？”
司罕道：“光是海底隧道可不够吸引人，知道LUCA为什么这么火吗？因为这里。这个馆才是LUCA最赚钱的地方。”
樊秋水顺着人流的方向看过去，“大白鲨馆？大白鲨很特别吗？犯得着花这么多钱来看？”
司罕道：“在所有的水族馆里，你都是看不到大白鲨的。”
“为什么？”
顾问骞道：“大白鲨在国内是禁止驯养的。”
司罕道：“禁止驯养，是因为大白鲨无法被人工养殖，全球任何水族馆都没有例外，而LUCA号称自己“驯服”了大白鲨。”
樊秋水看了看周围，“难怪来了这么多外国人。”
“LUCA温馨提示，您当前的位置，是海平面以下105米。”智能讲解员提示道。樊秋水有了实感，他们在一步步走入海底，这条望不到头的海底隧道是个斜坡。
四人顺着人流挤进了大白鲨馆，这个馆与其他馆相比豪华得多，通道口却很小，里面是个水晶球般的小球体空间，环绕这个球体的，是望不到边的“海”，并没有眼花缭乱的造景，打光深邃而静谧，满目幽暗的靛蓝色，游客们像是被装在掷入海中的小玻璃珠里，得以窥见海中一隅。
樊秋水有点理解顾问骞说的无法回本了，属实太壮观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水族箱？是真不考虑成本，这手笔，确实找不出有LUCA这种魄力的水族馆了，这展示的哪是水族，这不纯纯炫富，每条鱼在樊秋水眼里都是会游的金子，大白鲨是一麻袋会游的金子。
这些海水也是假的吗？樊秋水有点无法承受答案。这个玻璃珠似的大白鲨馆，直观地展现了人类的渺小，在海里真不够看啊，这高压玻璃是真顶啊，看起来像是顶了一片海啊。
有个游客把章鱼小玩具捏碎了，压抑的大白鲨馆触发海底幽闭恐惧了，一只载人移动机器人将游客运了出去。樊秋水这才发现自己的小章鱼也快碎了，赶忙松了手。
那条大白鲨在他们头顶快速游过，由远及近，仿佛绕着这个“玻璃珠”嬉戏，人类是它的玩具，樊秋水一瞬间迷惑了，谁在观赏谁？大白鲨和他们，哪个才是被关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