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客们也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地拍照录像,连周焦都入了迷,倒三角眼粘着那条快速游动的大白鲨,它忽远忽近,远的时候,像颗海底流星。
樊秋水道:“这游得也太快了,都看不太清,而且这个呃......水族箱,也太大了,显得大白鲨小了点吧。”
司罕道:“要是游得不快,慢悠悠地给你看清楚,那它就是要死了。世界各地的水族馆每次将大白鲨捕来,不到几天甚至几小时就会死亡,无论多么精心养殖都没用。它们被圈养,给人类展示的,只有一头接一头的死亡过程。大白鲨是无法被驯养的。”
司罕的声音静水流深,与深邃的靛蓝海底有种奇异的交相辉映。
“大白鲨需要宽阔的海域,它们能迁徙上万公里,需要不停地游动,让水流过腮裂才能呼吸,狭小的水族馆需要一直转弯,影响速度,游得不顺畅,呼吸就不顺畅,导致缺氧。而且大白鲨主要靠视觉、嗅觉和电场感应来感知环境,但玻璃墙透明、没有气味、不带电场,经常有大白鲨因为感知不到玻璃墙,一头撞上去重伤而死。国外有个水族馆曾启动过“大白鲨计划”,圈养了幼年大白鲨198天,但当那条幼鲨开始长大,又陷入了圈养即死亡的怪圈,水族馆只能将它放生。而LUCA这次展出的居然是一条成年大白鲨,今天是它被展出的第199天,刚好破了世界纪录。”
司罕笑了笑,“窦卡珊挑的日子真是巧,今天大部分游客是慕名来看这条打破纪录的人工养殖大白鲨的。”
顾问骞道:“据说他们下周就要放出第二条成年大白鲨了,下个月是第三条。”
樊秋水问:“LUCA是怎么成功驯养这么多大白鲨的?是因为这个水族箱够大了,足够人工养殖了?”
“怎么可能,大白鲨是永不为奴的水族,再大的箱子都是不够的。”
樊秋水不是被这句话打动的,而是被司罕说这句话的神情。
司罕道:“你们有没有发现LUCA有很多白化生命?白化现象是基因突变造成的,在自然界诞生的概率极低,视觉上更容易被捕食者锁定,繁衍的机会就更少。比如白化龙虾诞生的几率是三千万分之一,而抓到这种白化龙虾的几率是一亿分之一。”
“这么稀有?但我们一路观赏过来,看到很多白化的啊。”
“大多是育种出来的。”
樊秋水一顿,“你是说......”
“国内禁止驯养野生大白鲨,LUCA能驯养,或许它们就不是野生的,而是人工编辑出来的。”司罕远远看着头顶划过的大白鲨,“针对性地克服驯养弱点,天生适应人工养殖环境,它从未见过真正的洋流,自然未生出对自由的渴望。”
樊秋水问:“那这还是游客想看到的大白鲨吗?”
司罕道:“这个问题也适用于这里的大部分生命,生命被驯养之后,繁殖的一代又一代,本就不属于自然界了,狗被驯养之后,甚至突变出了促进和人类亲近的基因。驯养,或许也是一种“进化”方向,狗选择寄生在了人类社会。LUCA是把大白鲨的这个过程提前了,把一个物种的“进化”时间缩短到几年内。”
樊秋水很难承认这是进化,但没有反驳,“你好像很了解海洋生物。”
“人对于恐惧的东西,也许会比喜欢的更关注不是吗?叶公好龙般的关注。”
樊秋水想起来,司罕进入LUCA后,是没怎么认真驻足过,对“大千世界”无动于衷,更像个高薪讲解员,唯一看得久点的,是珊瑚馆里一只普通的小扇贝,应该是作造景用的,那只扇贝甚至都没有学名介绍,珊瑚馆里多的是形貌迤逦的水族,轮不到平平无奇的贝壳。
当时顾问骞也凑过去看,试图理解那只硬币大小随处可见的扇贝有什么特别之处,司罕说:“你看它游泳的样子,不觉得开心吗?”
顾问骞看着那只小扇贝一张一合,努力往上游,游两下,沉一下,看起来不太聪明,“不觉得。”
“再看看呢?”
“不觉得。”
“仔细看呀。”
“......”
顾问骞又认真看了一会儿,好像妥协了,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看扇贝。
樊秋水好像听了一段弱智对话,妈的这是什么巫术吗?那傻不愣登的小扇贝游泳是能催眠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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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走神,壮观的大白鲨水族箱里下来了一个人,是个清洁员,看着像是从天幕般的海面沉下来的,穿着潜水服,背着氧气罐子,开始清理脏垢。
这吸引了不少游客的注意,这个人与大白鲨共处在一个封闭空间里了。但大白鲨并没有理会“从天而降”的人,依然兀自做着高速游行。
潜水员心无旁骛地清洁造景,就在游客逐渐失去兴趣时,她突然脱去潜水服,露出了布满鳞片的身体和流线型鱼尾,摘掉的面罩下跑出一头金发,她朝大白鲨游去。
一人一鲨保持固定的距离,和谐地游了一圈又一圈,大白鲨为这个人放慢了游速,在这庞大如深海的水族箱里,画面很震撼,有游客竟然看哭了。
声景讲解适时地响起,配合巴赫的音乐,“人类并不在大白鲨的掠食名单里,它的吃人形象是被影视塑造的,鲨鱼袭击人是出于好奇,它们视力不好,依赖电感应探测猎物,有时会难以区分冲浪的人和它们爱吃的海豹,便好奇地咬一口试试,就像人类婴孩把东西放嘴里,用牙齿来认知事物。全球范围内,大白鲨攻击人类的事件都极其罕见,只是一旦发生后果严重,LUCA温馨提示,专业动作,请勿模仿,我们的清洁员小姐姐是这条大白鲨的饲养员,现在是他们的固定玩乐时间。”
智能讲解员强调了“玩乐“两字,似乎在声明这不是表演。
樊秋水心中嗤笑,玩乐,那她换衣服做什么?大白鲨喜欢跟人鱼玩啊?讲解也像在说什么恐怖笑话,因为好奇,咬你一口试试。
他张望着周围看哭的游客,看到了一个熟人。
“王朵?”
戴着金框眼镜,扎着高马尾,穿着LUCA周边服饰大白鲨连帽卫衣的姑娘,正和一大群人走在一起,拿纸巾擦眼角,和他们对上视线后,远远地点头,并没有过来。
“她跟朋友一起来的?”樊秋水问,“她那些朋友好像不怎么搭理她。”
司罕看着那个方向没有说话。
王朵像个小尾巴坠在队伍最后,前面的人讲话也没带她,她还是笑盈盈地跟着,当那些人席地而坐,沉浸式地欣赏大白鲨和美人鱼的浪漫故事时,独自站着的王朵才默默离开队伍朝他们过来了。
“朵朵怎么在这?”
“今天安乐团建,我也参加了。”
哦,所以是同事,樊秋水心道,那些同事也看到他们了,显然是认识司罕的,但谁也没来打招呼,还刻意避开了,表情有些尴尬。这对师徒在安乐都不太受欢迎啊。
司罕问:“你哭了?”
“因为他们哭了。”
这对话樊秋水听着诡异,咳了一声,“安乐真有钱,给你们搞这么贵的门票做团建。”怎么不给他们的预后项目涨涨工资。
王朵摇头,“地方是我定的,票是我买的,团建是我策划的。”
樊秋水蹙眉,他看到王朵拿着的章鱼玩具上,盖的名字戳是“银币三十”。
司罕道:“你真是出息了呢,吃喝玩乐的事情也策划起来了,以前不是能躲都躲吗?”
王朵似乎挺开心的,“合群是很重要的,和同事悲喜同担,也是工作的义务。”
“今天扮演的是同事的小甜心?”
“还不到甜心吧。”
“那酒心?”
师徒两个又拌起嘴来,樊秋水的眉头在看到周焦的表情时松开了,他最初注意到王朵,就是发现周焦的注意力不在大白鲨身上了。他觉得司罕那句话也适用于周焦,人们对于恐惧和厌恶的东西,或许比喜欢的更关注。
安乐来团建的一行人要离开大白鲨馆了,他们进来很久了,王朵又像个小尾巴坠到了队伍里,主动说起话来。
樊秋水远远看她的表情,应该正和那些人一起吐槽司罕,拉近关系,效果似乎不错,这是司罕刚刚建议的,让她回去和同事一起说他坏话试试,王朵接纳了建议。
这对师徒真奇怪。
王朵离开时,司罕让她别玩太晚,看完就赶紧回去,樊秋水本来想拦的,让她跟他们一起逛算了,那些同事明显就是在坑她,但司罕拦住了他,“这是她的功课。”
樊秋水一顿,蹙眉道:“但她这样算努力吗?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对她来说比用感情轻松多了吧?”
司罕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秋水也发现王朵的本质了。
樊秋水连忙后撤了一步,“你能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吗?”
他会忍不住去回应这种目光,刻意在这个人面前像个好学生一样表现,太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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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离开了一批,预后小队四人终于站到了玻璃墙前,先前他们都是站在馆中心远观。前排的视野清晰了不少,虽然他们站的位置并不在大白鲨偏好的游行路线里。
可渐渐的,樊秋水感到越来越挤,人几乎要贴到墙面上去,游客们在朝他们靠拢。
大白鲨的游行路线变了,“美人鱼”在吃力地追赶它,一直快速游动的大白鲨,停在了他们面前。
“嘭”的一声,大白鲨突然笔直地撞了过来,瞬间扩散的血液证明这一下撞得很重。
“嘭”,又是一下,沉闷的撞击如在胸中擂鼓。
这声音大概是樊秋水想象出来的,玻璃墙完全隔音,他听不到水族箱里的动静,只能看到这条先前还游得畅快,对什么都毫不在意的大白鲨,开始激烈撞墙,每撞一次,它都会虚弱地游远一些,再暴冲过来。
樊秋水理解了司罕说大白鲨会撞死在水族箱里。这么大体格,全速撞击墙面,是会把头骨撞裂的。
清洁员“美人鱼”惊慌失措地逃离,金色假发都掉了,像堆海草飘荡,她不敢接近突然暴躁的大白鲨,养了这么久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但大白鲨根本不在乎她,依然在撞墙,血越撞越多,头部出现凹陷,其他鱼类也被血腥味刺激,骚动起来。
“玻璃珠“里乱了起来,游客们举着手机挤过来,大白鲨的动作慢了下来,它变得虚弱了,血印子在被水冲刷的玻璃墙上都顽固地留着,终于,它停下了撞击,身体渐渐沉了下去。
很快有医疗团队试图下水,此起彼伏的智能讲解员依旧平静,让游客们保持秩序,不要挤作一团。没人听话,他们拍到的或许就是LUCA的滑铁卢——在刚超过世界记录的第199天,这条大白鲨也宣告人工养殖失败。
樊秋水甚至瞟到了好几个人的直播标题。他无法停下对周围细节的关注,将一帧帧像纺织线般串起来,如果不这样,他就会胡思乱想。
大白鲨撞过来时,他就站在玻璃窗前,看清了一切,但他不是最正面的那个人。大白鲨是笔直撞过来的,与其说它撞的是玻璃,樊秋水觉得,它想撞的是人。
玻璃墙上留下的血迹,正对着司罕的方向,不偏不倚。
那条大白鲨总共撞了五次,每一次都是那个位置。第六次它没有撞过来,像是突然失去了目标,这才缓缓沉下去的。
而在五次撞击发生后,他看到司罕往后退了三步。
大白鲨是近视眼,三步,足以让司罕藏进人群中看不到了。
这样想太莫名其妙了不是吗?但在他们四个人挤到前排之前,大白鲨都在绕着“玻璃珠”快速游行,他还在奇怪,这么大的水族箱,它老是绕着小玻璃球转什么?像是在寻找里面的什么?
他又想起来,司罕进入LUCA的一路上,除了看那只小扇贝,好像都没有靠近过玻璃墙,几乎全程走在隧道中央,最靠近玻璃墙的人是顾问骞。
樊秋水想停下这种思想,太奇怪了,但他停不下来。
鱼有表情吗?鱼会说话吗?他观察到了大白鲨撞过来时的表情,那种深刻的情绪,像是从他心底破土而出的,拔地参天。鱼想说话,想跟司罕说话,它的愤怒、委屈、伤心,都随着那五次撞击,撞进了樊秋水脑子里,他像是和那块玻璃墙置换了。
他现在体感难受,心慌、心悸,生理反应强烈,若要用上看家知识,他能解释出很多被诱导出的深海恐惧心理。但都不是的,那是一种,一种在共情一条鱼的难受。
鱼是有表情的,鱼是会尖叫的,他听到了。
声景系统持续响着,“请游客不要开闪光灯刺激大白鲨,拍摄视频也请关掉闪光灯。”
越来越多游客涌进大白鲨馆,樊秋水预计LUCA明天的门票也会卖得很好,游客会络绎不绝地赶来,确认这条大白鲨是否还活着,要赶在它死前见到它,要见证它死的那一刻。
樊秋水的头很痛。里面藏着一条大白鲨的尖叫。
医疗团队没能下到水底,因为那条大白鲨又动起来了,它的头部已经伤痕累累,却像感觉不到似的,又靠近了先前撞墙的地方,两只深陷的椭圆形眼睛瞳孔扩张,眼球左右摆动,又向下旋转,瞬膜半开。在血印子前停顿片刻,它游开了,行动缓慢了些,却依然固执地绕着“玻璃珠”,一圈又一圈。
终于,它像是找得不耐烦了,身体开始疯狂摇摆,游行不再有规律,它显得无比混乱,横冲直撞,像是想摆脱什么。
水族箱里的其他鱼类也躁动起来,游行骤然变快,它们也开始一圈圈绕着“玻璃珠”转,大白鲨馆里有上万条鱼,鳞光万种,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全都涌来时,像无数发箭矢,几乎要将“玻璃珠”掩埋。
“疯了!鱼都疯了!”游客们惊叫,“玻璃珠”里彻底乱了起来。
一层一层的鱼,铺天盖地,同时靠近玻璃珠,又同时散开。樊秋水想起了鱼群通讯系统,他没有亲眼在瑟西体育馆见过,但现在似乎领会了,每一条鱼都和全部的鱼产生了独特的通讯网,它们自由而统一,像一簇簇在海中兴起的小龙卷风。
而最初掀起这场波澜的大白鲨,依然在痛苦地摇头摆尾,弓背,压鳍,前突上颌,拱形的口部一张一合,锯齿状的牙在闪烁。樊秋水恍惚它真的要说话,不,不是说话,是吼叫,是咆哮,是癫狂。为什么这条鱼这么痛苦啊。
大白鲨又一次重重地撞上了玻璃墙,依然在先前那个位置,其他鱼类也开始撞玻璃墙,它们分散在“玻璃珠”的任意墙面,一波接一波,组织有序地发动着进击,海水变深了几分。
樊秋水能看到每条鱼的嘴巴,它们好像都想说话,仿佛是在传达谁的意志。
周焦举着“滑翔机”捕捉鱼群的动态,安琪在分析它们的运动规律,樊秋水没被鱼群吓到,却被周焦吓到了,乍一看,他和疯狂录像的游客很像,可他其实无比冷静。
再往身边看,司罕不见了,樊秋水找了一圈,才发现他站在整个“玻璃珠”的正中心,均等地远离每一面玻璃墙,一动不动,身体像被关在了那个位置,神情淡漠。
樊秋水原本以为顾问骞去帮忙维护秩序了,可找到司罕才发现,他就站在司罕身边,对混乱视而不见,只是帮司罕把跌撞的人群隔开。
樊秋水又开始胡思乱想,顾问骞在LUCA一直靠边走,是在把司罕和水族箱隔开吗?
水族箱中飘起了一些尸体,医疗团队没有下水,鱼群疯狂的行为把他们吓退了。大白鲨摆动得更癫狂了,像是挣扎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口部撑得巨大,仿佛有什么要破体而出。
突然,鱼群停下了撞击,如万箭悬停于广袤的深海,而后开始匆忙地聚散,看似无序的行动,却逐渐显出高度协调的配合,它们好像在利用身体拼出什么图案来。
“那是字吗?鱼在写字!”有人喊道。
一个巨大的汉字在百态纷呈的鱼群中成型,像一面足以覆盖整个馆的旗帜般,虚虚地披了上来,几乎要将”玻璃珠“包裹起来,那似乎是一个“母”字。
这是在做梦吧?梦里不符合逻辑的事才会成为现实。鱼在写字!
有人大喊:“别慌,这肯定也是水族馆的表演!”
下一秒,樊秋水突然抱住了头,一阵剧痛袭来,他确实听见了大白鲨的“吼叫”,不是来自高压玻璃外的。那吼声是直接从他脑中诞生的。
不是错觉,他发现其他游客也抱住了头,大白鲨挣扎得越厉害,“吼叫”得越激烈,他的头就越痛,爆鸣阵阵,雷霆万钧,仿佛一万朵蘑菇云在脑中齐发。
那条鱼为什么这么痛苦?
终于,像是再也无法承载这种痛苦,大白鲨的头在众目睽睽下炸开了。无声的画面无比盛大,一团血雾如繁花在幽蓝的背景中绽开,血液扩散轨迹也像一个“母”字。
接着是鱼群,一波接一波,鱼头此起彼伏地炸开了。这么大的水族箱瞬间被染红,视野模糊了。
人群尖叫着,抱头撤离大白鲨馆,仿佛再晚一秒,炸开的就是自己的头了。过小的出口差点发生踩踏事件,预后小队四人也被挤出了“玻璃珠”。
大白鲨馆的鱼群轰炸停了下来,存活的鱼恢复如常,四散缓慢游动,仿佛不记得先前发生了什么,水族箱太大,血雾已被稀释,除了缓缓沉底的尸体,这里仿若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