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绵绵的一天,预后小队又去了陈栋梁家。
樊秋水对此并不赞成,陈栋梁的预后工作已经做完了,这个预后小队到底能不能把社畜做明白?干下去,别回头,不能老是卡在同一个项目里啊,是嫌工资不够少,还是任务不够重?“顾警官,你好像对陈栋梁很上心。”
“我们第一次见陈栋梁时,他预言的,或者说他梦到的,都成真了。”
樊秋水一愣,他早忘了陈栋梁胡言乱语的梦境。
“一具不完整的尸体,一场瘟疫,和一个怪物。”司罕提醒道。
“瘟疫......是女巫病?”樊秋水说得有些迟疑,“那怪物是什么?”
红色悍马熄了火,顾问骞解开安全带,“这不就来找他问了。”
周焦点着脖子上挂的“滑翔翼”,樊秋水臂弯上的“塔罗牌”亮起,壳子上显示出三张超清无马赛克的照片,一张是渔人码头的不完整男尸,另一张是停尸房里高仿沉船上的不完整尸骨,第三张是陈栋梁梦醒后狂乱画的怪物图。
小孩面无表情地下了车,在小雨里哒哒几步,跑进了筒子楼,顾问骞跟上,樊秋水看着那三张图片,也追下了车。
三人站在筒子楼里,看着司罕撑把伞,从车里缓缓走来,那伞大得能装下他们三个。
“这么点雨,这么几步路还打伞?你装什么柔弱公子,怎么,回申城又变内敛了?”樊秋水道。
司罕踏入了筒子楼,没有收伞,把它远远搁在地上,像是丢过去的,伞上的雨点子都没多少,“是啊,司公子在雨里会化掉的。”
樊秋水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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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栋梁的母亲表情不怎么好,但还是放他们进去了。陈栋梁又在睡觉。照他母亲的话说,他干脆是住在梦里,不想醒来了。
四人等了一天,陈栋梁都没有醒来,期间樊秋水犹豫过,要不要把他喊醒,但看他在梦里都面色狰狞,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母亲没有叫醒他,他们也没有,他的梦话只有重复的一句话,“不要去海边。”
原本只有一张的怪物画,现在已经快集成一本画册了,每张纸上的怪物都一样毫无逻辑,像一坨生物学的乱码。
樊秋水在等待中快把画本翻烂了,想通过同为画者的心理,看出些什么。他才发现,下用符号胡乱拼成的三行大字“不要去海边”里,有大量占星系统的符号,他第一次看这幅画时还没接触占星,所以毫无头绪。
周焦一直在跟安琪小声对话,对照着司罕让癫痫患者仿画出来的东西:提塔利克鱼,香蕉,银杏,线粒体,七鳃鳗,海绵,一个火柴人。一人一机试图通过数据分析,还原出这幅画的怪物原型。
樊秋水摇头,“你们这样是读不懂他的。”
周焦没理他,这小孩自从回到申城变冷漠了,对谁都爱搭不理。安琪倒是和樊秋水聊了几句,似乎对艺术话题颇感兴趣,但不妨碍屏幕上的数据分析进行得十分顺畅。
“这就是区别。你能在处理绘画的同时,进行别的任务,甚至无数任务,但人不行,我们作画时,只能一门心思作画,那个时刻,全情投入,做不了别的。”
安琪思考了一会儿,“塔罗牌”壳面上的愚人亮了,“所以你觉得,限制,就是艺术的灵魂?”
樊秋水不太舒服,但这么说好像也没错,“是吧,人类因为渺小,因为无法全知全能,所以专注,艺术本来就出自一个人身上的裂缝。”
愚人牌亮了许久,安琪停下了分析,说去找找自己的裂缝。
周焦面无表情道:“这是你的工作,你诞生就是为了帮我工作。”
安琪又开始了分析。
陈栋梁的母亲叫陈梅芳,和他父亲都是陈家村出来的,今天丈夫不在,陈梅芳对他们的态度还可以,给他们倒了水,切了半只西瓜,陪着他们在客厅小声说话。
“其实你们不用费心,我们已经习惯了,像现在这样,他能安安静静在家里睡觉,不出去闹事,不出洋相,已经很好了。我们接他出院时,医生说过的,这就是与疾病共存,他这个毛病是治不好的,只能看怎么适应,这样就可以了。”
顾问骞在客厅里转悠,相框里的陈栋梁大概是十几岁,住院之前,眉目就有惊恐,似乎抗拒照相,一家三口的照片,没有人在笑,三人的站位也有些疏远,中间仿佛还空着一个位置。
他在橱窗的最底层看到一些玩具,应该是陈栋梁小时候玩过的,他蹲下身翻了翻,有遥控车,红白机,积木,铁皮青蛙,还有一些干脆面里的卡片。
突然一只手伸进来,拿走了那只铁皮青蛙。
司罕扭了两圈发条,把青蛙放到地上,看它笨拙地跳起来,一头撞在顾问骞的鞋子上,还在原地蹦跶。
顾问骞把青蛙放回橱窗里,但发条还没转完,那铁皮青蛙跟抽搐似的,在橱窗里蹦跶。顾问骞又手忙脚乱地把它拿出来,把发条走完。
司罕笑出了声,又从橱窗里拿出了激光笔和四驱车,问他,“这些你玩过吗?”
“没有。”
“我也没有。”
司罕研究了一会儿四驱车,发现怎么都开不动,顾问骞从橱窗深处掏出两枚电池。
两人把电池装上后,那电池居然还能用,四驱车摇摇晃晃跑了一段。
陈梅芳进厨房准备晚餐去了,没看到客厅里两个大男人专心致志地在玩陈栋梁小时候的玩具。
司罕把红白游戏机拿出来,目光瞄准了电视,被顾问骞阻止了,“你还真想在这玩。”
“想想而已。”司罕耸肩,把红白机放了回去。
手继续在里面不安分地掏,掏出玻璃珠,掏出悠悠球,掏出飞行棋和高达模型。
他掏出一样,顾问骞就放回去一样,倒也不阻止,像是也在期待还有什么玩具。
在摸到最底层时,司罕掏出了一只意想不到的东西,两人都是一愣。
樊秋水找了两人一圈,发现他们蹲在角落里玩玩具,无语至极,还有点火冒,到底谁年长啊?他、周焦和安琪都在认认真真干活,这两个最大的倒好,躲在这玩玩具?
走近看到司罕手里的东西时,樊秋水面色微变,“你还......有这癖好呢?”
那是一只芭比娃娃,年久,长波浪金发掉色了,有些枯黄和皱巴,粉条纹皮裙灰扑扑的,她断了一只手,和一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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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后小队没有等到陈栋梁醒来就离开了,他像是被困在了梦中,不断呓语那句“不要去海边”。
樊秋水真有点想去他的梦里看看,是什么让他如此不愿醒来,而表情又是那么痛苦。
红色悍马去菜市场兜了一圈,四人回了周焦家,起因是樊秋水发现这小孩整天吃泡面,日渐面黄肌瘦,凶神恶煞。
下了车,周焦又是第一个上楼的,一路上只跟安琪讲话。
樊秋水提着一袋子活蹦乱跳的鱼,“这小孩怎么回事?三昧市回来之后就不理人了。”
“他本来就话少。”顾问骞心不在焉道。
“不一样,他现在成天只跟安琪玩,把我们都当空气。”
顾问骞正看着司罕和那把大伞作斗争,樊秋水翻白眼道:“大哥,就两步路,这么点毛毛雨,您化不掉的。”
进了周焦家,安琪立刻出现在电脑上,电视上,音响上,甚至在可视门铃上,房子里的电器都此起彼伏地亮了起来。顾问骞看了它几眼,有些放肆了,不经过他同意,安琪是不会随便入侵他人系统的。
周焦道:“可能因为它的雏形就是在这里诞生的,这里是安琪的摇篮。”
尽管来过多次,顾问骞重新打量起这间屋子,蔡三水就是在这里开始设计安琪的,“安琪的雏形?”
“雌雄同体的意识。”
“什么?”
“伟大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的。”周焦落下一句就跑去和安琪玩了。
那条叫“司罕“的狗对着樊秋水提的菜摇尾巴,跟着他进厨房,被赶出来,又使劲钻进去,被樊秋水拿了口锅威胁,“再捣乱,今晚你也上桌。”
“司罕”蹲在厨房外不动了,扒着门直勾勾盯着灶头。周焦伙食不好,狗也跟着不好。
“嗯,比你那同名哥哥识相。”樊秋水嘀咕了一句。
五菜一汤上桌时,顾问骞强行把周焦从电脑前提溜到了桌上,樊秋水已经把柜子里的泡面都清空了,打算饭后包一些荤素搭配的馄饨,方便周焦开火,再备些自制狗饭一起冷藏。
看周焦臭着脸,但听话吃饭的模样,樊秋水摇摇头,现在也只有顾问骞能治这小鬼,周焦想用安琪,得先经过顾问骞同意。
小孩起初表达过不满,“她是我妈妈创造的。”
“就算是你创造的,它也只有一个最高权限者,现在这个人是我。”
小孩的倒三角眼阴恻恻的,自那之后,小孩有了一个新的课题,与顾问骞搞好关系。
饭后,所有人在桌上围成一圈,帮樊秋水包馄饨,他一个人包不完四人份的。
樊秋水裹的馄饨很漂亮,顾问骞裹的馄饨像包子,司罕裹的馄饨像水饺,周焦裹的馄饨像烧麦。安琪出现在客厅的电视屏幕上,模拟出了一个镜像的周焦家,金刚芭比头戴厨师帽,也在同一张桌上裹电子馄饨,裹成了四边形的,三角形的,五角星的,重在参与。
樊秋水合上周焦裹的馄饨开口,周焦还会不满意,强行拆开,变回烧麦,把菜肉露在外面,得,刻板行为又发作了,樊秋水拗不过他,“那你这个不能煮,只能蒸。”
周焦听完,拿着开口的馄饨进了厨房,全丢进了锅里煮。
樊秋水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想揍人,这小孩就是在闹脾气,跟所有建议对着干。
都包完后,樊秋水分配了一下,像水饺的馄饨给顾问骞带回家,像包子的馄饨给司罕带回家,他包得最漂亮的馄饨留在周焦的冰箱里,那些“烧麦”由自己带回家。
包的时候,几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陈栋梁的事。
樊秋水突发奇想地问:“他之前梦到的瘟疫,如果不是女巫病呢?”
“那是什么?”
樊秋水放下一个标准的元宝馄饨,“我今天一直在想,陈栋梁梦到的不一定是未来,而是过去。”
“过去?”
樊秋水看向顾问骞,“安乐的实验楼爆炸事件可以说吗?”
“嗯。”顾问骞明白了,樊秋水今天把人聚集在周焦家,就是为了说这个事。
“七年前,安乐精神病院有一栋实验楼发生了煤气爆炸,楼里除了我,无人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