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么？”姜河问，顾问骞的样子像在发呆，这可是在车上，而他是驾驶员。
“你有没有听到一段音乐？”
“什么音乐？”
自顾问骞回到申城，经常听到同一段旋律，有时在路上，有时在店里，刚刚，旁边驶过一辆敞篷车，车里也在放同一段旋律。
姜河沉着脸，“你别顾左右言他，我反对你去。之前经历的还不够吗？以Goat对你的恶意，这周年庆不可能会是什么盛会，只有女巫是他们的娱乐对象吗？你也是。”
顾问骞不说话。
“你们这次去三昧市做预后随访，依然没问出郑子国和陈葛为什么在朱鹮被杀后，赶来申城的安乐精神病院。你拿到的那份预后名单一定有问题，这次像是有人把你们聚到了三昧市。而且连Goat的一个叛徒窦卡珊都对你们的行踪了若指掌，你怎么知道邀请函不是另一场诱导？Goat的周年庆地点万一就在安乐呢？”
姜河耳提面命，顾问骞不发一言。
姜河想掐人中，最明白这个人的执拗，一旦认定的事没有转圜余地，否则也不至于找一个死人找这么多年，只有他相信秦墨悲还活着。姜河有一阵子都觉得顾问骞病了，他去安乐潜伏，姜河倒希望他是去治疗的。
安琪突然亮了，播报了一则当日新闻。
“文物局今日做出了令人不解的举动，他们把大陆架边缘那艘高仿沉船出水的物件，又都沉了回去，一比一还原成了打捞前的样子。”
姜河道：“打捞前做的水下拍摄，要完全还原是有偏差的，有个身份不明的热心网友提供了高精度校准，辅助考古中心完成了还原，那个网友署名“雷锋”。”
车载屏幕上的双螺旋结构，换成了欢快的金刚芭比。顾问骞无视了安琪超级不经意的邀功表情，那位热心网友就是安琪，“雷锋”这个化名是它自己起的。
他想起了樊秋水的吐槽，“怎么感觉原本成熟御姐风的超级AI，自从跟司罕接触后，气质越来越同化了......”
听着新闻批判文物局兴师动众的“白干“，顾问骞突然问：“陈栋梁现在怎么样了？”
“你们离开申城后他就出院了，现在在家里。”
“那具被他预言的不完整男尸查到什么了？”
“一直没人来认领，可能是个黑户，技侦根据他的基因资料大致还原出了外貌，监控筛查下来，发现这个人经常大半夜去渔人码头，每次去都会带个小恒温箱，他遇难的那个晚上，也被拍到去了渔人码头，但恒温箱没找到，应该是被海水冲走了。”
“是什么动物袭击的查到了吗？”
姜河摇头，“尸体泡了一整夜，咬痕处的生物信息太干净了，连腰椎骨折处也没有嵌入的牙齿碎片，那咬痕是一次性离断的平滑切割痕，那它的颌骨就得远超人体宽度，咬合力达到数吨级，技侦推断可能造成这种伤害的，只有大型齿鲸或是成年湾鳄，但在东海近岸地带不太可能会有，最近也没有台风把这种巨兽带进来。”
“自那具男尸之后，渔人码头还发生过海洋生物袭击人类的事件吗？”
“没有了，渔人码头已经拦起来了，禁止游客下海，但总有些脑子不清楚的，翻栏杆也要下去......对了，倒是有一点，渔民之间传言，最近捕上来的鱼不太正常，有刻板行为，经常自己闯进网里，兴奋又躁动，甚至有人说听到鱼在尖叫。”
“鱼在尖叫？”
“都是些怪力乱神的传言，不过前阵子缉毒警扣押了一艘运毒船，就在近岸地带，船上没搜到东西，毒贩应该是把成吨的毒品沉到海里去了，局里就有人开玩笑，说渔民捕上来的那些鱼是吸了毒，变得暴躁和袭击人都是成瘾现象。”
“渔民捕上来的鱼验过吗？”
“验过一些，都是阳性，我们是配合卫生部例行调查海产品食用安全去做的，怕毒品影响进入食物链，渔民对这种检查都很抗拒，怕影响销售，互相捂着不让说，交出来的鱼都未必是有症状的。”
顾问骞沉默片刻，突然道：“大陆架边缘那艘高仿沉船里的几具不完整人骨，和陈栋梁预言的不完整男尸，是一个死法吧。”
姜河一顿，“你是说，袭击那具男尸的，和高仿沉船里那几具人骨的，是同一种海洋生物？或者说是同样的原因？比如海洋生物变暴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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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河顿感事情复杂，转念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司罕在班门大学的直播讲座，举报的那数十家制药公司，我和荣秉那边都没查到什么特别的，都是行业生态里常见的医药合规推广，他那天太亢奋了吧，有几个名字都写错了，查不到相关公司，他这性质都能算上诽谤了。”
一直稳稳开车的顾问骞，突然绕到路边停下了，“哪几个写错了？”
姜河翻出了随身带的笔记本，把写错的制药公司名单给他，顾问骞看了一眼就道：“它们的顺序，给我原图。”
姜河于是翻出了直播时的黑板截图，看着顾问骞拿起电子笔，将错误的名单转成拼音，开始编码。
红色悍马在路旁停了五分钟后，从那七个不存在的制药公司名字里，诞生了一个新的名字——普罗米修斯生物科技公司。
姜河惊了，这是最简单的隐写术。
不等他行动，安琪已经把相关信息显示在屏幕上了，真的有这个公司。
姜河的表情有点滑稽，他难以置信，在被记者环绕的高压直播讲座里，司罕猝不及防地被仲铭当众责难，居然还能在信手为之的举报名单里搞出隐写来。
顾问骞也久久无言。“这份名单不是写给观众看的，是写给我看的。”
他那天没打算去看讲座，是司罕把手划破了，暗示自己可能会成为下一个朱鹮，他才去的。而讲座结束后，他甚至还态度恶劣地质问司罕，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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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姜河回电，声音疲惫，“没有私联医院推荐药物的事，这家生物科技公司根本不做药物，是专门还原灭绝动物和古生物生命的，他们有参与用基因编辑技术复活猛犸象的研究。我暂时只查到一点特殊的。秦墨悲，年轻时跟这家公司接触过。”
电话两头都陷入沉默。这三个字出现，就注定了这家公司不简单。
“我真不理解这个司罕，他想告诉我们这家公司，为什么不直接说？非要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一万的迂回招数？这么张扬地举报一堆给自己惹麻烦的公司，他就这么爱刺激吗？暗网上他的悬赏令炒到多少比特币了你知道吗？这掀的是整个制药行业的皮，这种事他不是第一个做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良久，顾问骞才道：“未必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呢？”
“这是什么意思？”
顾问骞没回答，他也不知道。
姜河蹙眉，觉得顾问骞对司罕的信任有失偏颇，但跟这个人相处这么久的不是自己，他没有立场劝什么，只能问：“那麻烦精人呢现在？”
“回安乐述职去了。”
姜河是反应了一会儿的，“述职？哦，原来你们这放养得跟野狗似的预后追踪工作，还要述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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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替司罕任职重症二科主任医师的，是原本重症一科的副主任医师，那里的办公室环境好，人就没有搬过来。于是自司罕离开后，他的办公室就一直空着。
一推开门，满是灰尘，办公桌一成不变，连废纸都没处理，白大褂挂得齐整，桌上的主任名牌都没撤掉，这是等着他回来呢？“发配边疆”还有转圜余地的意思？
司罕走到桌前，发现桌上多了一张鹅黄色的正方形便条，摆得很端正，上面写着一行字：/你有恐水症/。
笔迹和俞晓红得到的便签纸上的字一样，和红色悍马暗格里的空信封上的字一样，和昧州科学院心理所档案室里那份只有目录的论文上的签名一样，他现在知道这个笔迹是出自谁之手了，她叫秦墨悲。
司罕拉开抽屉，将便条丢了进去，抽屉里密密麻麻，全是一样的鹅黄色便条。
/你有恐水症/
/你有刹车冲动控制障碍/
/你没有朋友/
/你从来不睡觉/
/你不吃香菜/
......
这一大叠可能有几百张。司罕合上了抽屉，浑不在意地去隔壁借了个纸箱子，开始收拾办公室里的东西，把能用的都扔进去。
他安静地劳作着，某一刻，忽然停下了动作，蹲在原地不动。
他起身去拉掉了窗帘，室内骤然变暗，再走回办公桌的抽屉前，拿出粉色迷你手电筒，将光束范围调到最大，打开了它。
办公室像是陡然落入了里世界，六面墙上出现了一朵巨大的长筒状紫红色花卉，绘图逼真，荧光摇曳，花萼自天花板向四面墙垂下，如倒挂的灯笼，丰富的线条延至地上，仿佛把整个办公室都寄生了。司罕站的位置，正对着倒扣的花冠，他像是从蕊中被孵化出来的。
自这幅巨型绘画展开，办公室的许多位置，都浮现出了小小的文字——你有恐水症。
这五个字降落在书柜上，白大褂上，灯泡上，降落在他之前翻开的医学书上，还没处理掉的垃圾上，降落在他身上，胸口的位置。密密麻麻的荧光字，像那朵巨型灯笼海棠授下的粉。
司罕突然想笑，为什么她会觉得只是这样，只是用这些时不时出现的破字条，就能影响他，巩固他的存在呢？
司罕关掉手电筒，拉开窗帘，阳光透进来，办公室又回到了干干净净的表世界。
他将抽屉里的鹅黄色便条全都整整齐齐地收了起来，也放入纸箱。
收拾完歇了一会儿，他去饮水机倒了杯水，也不管有没有过期，就往嘴里灌，喝到一半，他在水中也看到了那五个字，像五只小虫，扭着身子正顺着水灌进他的喉咙。
司罕干呕起来，喉部剧烈痉挛，颈部以上充血，青筋搏动，却什么都呕不出。
他紧抓着壁沿，指骨发青，缓了一会儿后，再拿起水杯，却怎么都无法靠近嘴唇。杯子里根本没有字，可一旦他尝试喝水，喉部肌肉就会强烈痉挛，他对喝水本身产生了恐惧。
“嘭”的一声，司罕将杯子狠狠摔在地上，玻璃碎裂迸射，水流了一地，他满目血丝，灼视着里世界的花冠位置。
杯子摔碎的动静引来了隔壁的医生，但办公室上锁了，医生在外面敲门，询问他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碰掉了杯子。”
脚步声走远后，司罕才慢慢沿着墙壁滑坐到地上。
天色逐渐昏暗，他重新倒了杯水，盯着水看了许久，然后一饮而下，闭上眼，在心里叹息，“我有恐水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