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申城的路,似乎比来三昧市的长,暴雨下了一路。
出昧州大桥时,桥上被浓雾笼罩,车速比往日更慢,每辆车都像瞎子一样,借着前车的尾灯摸索前行。之后的路上,他们看着车子在某一处,突然驶入了滂沱大雨,延绵不断,将三昧市的那个晴天遥遥甩在身后。
樊秋水在十几个小时里睡了一觉,他很疲惫,不知道是不是女巫病后遗症,当车子驶入雨区时,他迷迷糊糊醒来,说了一句,“下雨了吗?车顶有雨砸下来的声音。”
后半段路,樊秋水偶尔说梦话,司罕这才听清,他说的不是雨,是鱼,鱼掉在车顶了,咚咚咚的,拿个盆去接啊。
抵达申城时雨才停,申城的天和离开时一样阴沉,云厚重得像是兜着漫天的鱼,沉得要塌下了。
王朵和他们不顺路,不让顾问骞送,自己下车就往安乐赶了,她好像一刻都不愿意浪费,要耗在医院。
樊秋水打了个哈欠,“真敬业啊,实习生工资高吗?”
司罕看了他一眼,有点想笑,樊秋水对王朵总有种好奇,他们同龄,都是从事精神病领域的,一个是正统的学院派,一个是摸爬滚打来的野路子,对彼此都有打量。
司罕这么说时,顾问骞来了一句,“和Hobb也同龄。”
车内沉默了一秒。
车子突然上来了另一个人,后座一下拥挤了,王朵一个姑娘坐着正好,挤个手长脚长的男人上来,气氛都变了,微妙的压迫感,樊秋水蹙起眉头,有私人空间被侵入的不适,他硬往窗边挤了挤,给周焦腾点地方。
“姜警官还特地来接车啊,看来工作不忙。”司罕寒暄道。
姜河没理会这人的阴阳怪气,把带来的快餐分了,汉堡的香味弥散开,车内的压迫感少了,他们忙着赶路,雨天路又难行,都没吃东西,这会儿早饥肠辘辘了。
姜河看着袋子里剩的一份,“不是说五个人吗?”
“她先走了,你自己吃吧。”顾问骞道。
直到吃完,姜河都没说来意,对女巫病都只字不提。
三昧市的女巫寄生虫集体自杀后,申城的女巫病也消失了,好像世上的女巫寄生虫都在那个夜晚死亡了。不少人开始否认女巫病的存在,称是一时的跟风,毕竟与其说自己病了,不如说赶了个潮流,逐渐没人再提及此事,像个讳莫如深的禁忌。
姜河好像真是抽时间来接个车,问候一下出差两个月的前队长。除了时不时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副驾上的人。
司罕将汉堡纸叠得四四方方,头也不回道:“迫不及待来看看你的顾大警官还活着没有?放心,我们不吃人的。”
“不吃人的。”安琪跟了一句。
樊秋水差点把可乐喷出来,一个成熟温和的女声,模仿司罕那种欠欠的语气,风味奇特。
安琪说完,似乎觉得形象不太符合,那小小的车载屏幕里,朴素的双螺旋结构模样一变,成了杀马特风的金刚芭比,健硕异常的烈焰红唇人,搭配飘扬的粉色刘海。
姜河惊讶地看了顾问骞一眼,对于安琪,他更多是听说,没怎么见过,这就直接大大方方示人了?而且这个金刚芭比又是怎么回事?姜河一言难尽地看向司罕,对,他默认这是司罕搞的,顾问骞不可能折腾这些。
确实是司罕的杰作,回申城的路上,其他人睡觉的睡觉,沉思的沉思,外面滂沱大雨,长路仿佛没有尽头,厚重的悍马像个在末世流浪的集装箱,安全,也压抑,无聊的司罕为了不让驾驶员犯困,便折腾起了安琪,给它捏了好几张脸,让安琪换着玩,安琪居然也答应了。
“你能不能对它有点尊重?”姜河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哈?对一个车载系统有点尊重?姜警官最近忙什么呢,体检要定期做哦,大脑方面的。”
姜河刚要反击,被顾问骞打断了,“最近申城怎么样?”
这两人每次对上总会起摩擦,但之前都是姜河单方面针对司罕,司罕很少回应,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他的特长,司罕知道如何处理能把人际的麻烦降到最低。但这次不太一样,顾问骞看了司罕一眼,他似乎不打算照顾姜河了。
“是有件奇怪的事。”姜河道。
“盲山群岛的渔场基地,近日捕到一条近两米长的蓝点马鲛,胃里有一只奇怪的瓷器,文物考古中心派了人去探查,结果在深海发现了一艘沉船,但专家都认为,那艘沉船是被人为挪到那里去的。”
几人一愣,人为挪到那里去是什么意思?
车载屏幕自动跳出了相关新闻,新闻的名字叫“奇怪的沉船”。
“近日,盲山群岛的渔民在鱼肚里剖出一只奇怪瓷器,专家在探查过程中,于大陆架边缘发现了一艘沉船,“盲山一号”,船体完整置于海床之上,结构清晰露出,方向为东西向,自甲板以上部分和桅、舵、帆、锭等均已毁坏,四散在船体周围,船内有上中下三层,七道隔舱板将船分为二十一个舱,均有被破坏的痕迹,船体用材还在分析中。香料、瓷器、金属器、茶叶等都完整遗留在舱内,排列整齐,水下考古工作者抢救性打捞出了部分文物,估算连同失散、被盗和被毁的,“盲山一号”沉船所载瓷器总量应当在三万件以上,而香料更是高达几十吨。”
新闻里放出了“盲山一号”的船体结构图,龙骨、肋骨、隔舱板、从西下一舱到东上七舱,全都展示分明。
“为什么说这是艘奇怪的沉船?”女主持人语气神秘,“专家认为,这应该是一艘14-17世纪间,活跃于东亚至东南亚香料贸易航线的运输船,因其香料的载运量极大,但是,出水瓷器上却有大量不属于中式传统的古怪纹样。”
镜头聚焦于部分瓷器,上面古怪的纹路像宗教绘画,也有类似古文明的星象符号,还有大量形态各异的鱼纹,安琪搜索了匹配的纹样图,同步为每个瓷器都标注了相似度百分比,处理速度惊人,像原生视频,以至于他们在听到主持人的结论前就先明白了——“这一万件瓷器,汇集了古今中外各种文化里的鱼图腾。”
这就诡异了,跨时空跨文化的纹样,怎么会聚集在同一艘沉船的瓷器上?
新闻镜头继续游走在“盲山一号”船体上,昏暗的海下视角看得人压抑,“目前对二十一个舱仅完成少量破解,但在东上七舱里发现了一个“小型水下寺庙”,这个舱远大于其他舱,破损也最为严重,一侧船板有个长宽超过十米的大洞,木材边缘没有腐化迹象,像是蛮力所致,怀疑这个大洞就是沉船原因。”
“这间小型水下寺庙里供了些没有头的佛像、石板石碑、雕像、壁画、金银器,藏品之丰富令人惊讶,经查验,都是世界各地失窃的文物,简直像一场小型博览会,甚至有一卷《兰亭集序》挂于船壁,做了防腐措施。《兰亭集序》真迹的下落一直成迷,这版出水的《兰亭集序》引起了业界注意,目前仍无法鉴定它是否为仿品。”
“而文物局考古中心终于于昨日确定,这是一艘高仿沉船,部分木头的年龄非常年轻,建造年限不超过十年。那么是谁仿制的沉船?为什么在船内放置各地的文物?这些文物究竟是不是真的?又是谁故意将这艘船置于这片海域伪装为沉船?”
女主持人的声音将新闻带入了悬疑高潮,樊秋水像在听披着科学皮的午夜档故事。
“目前专家内部的意见非常分裂,没有统一答案,有网友戏称这是一艘穿越来的船,真相如何,本台记者将持续为您报道。”
新闻播完,安琪回到了朴素的双螺旋结构。
顾问骞问:“这和申城有什么关系?”
姜河道:“从渔人码头建出去的那个LUCA海底隧道水族馆,你记得吧,盲山群岛渔业资源区的最深处,就接近那个水族馆的海下入口。现在出来了另一种风向,有人怀疑这艘沉船,是LUCA水族馆搞出来的造景,里面全都是仿品,这波是在搞营销。但水族馆否认了。”
樊秋水道:“这个听着像真相。渔人码头,就是陈栋梁预言了尸体的那个码头?”
“是。”姜河沉默片刻道,“新闻里只说了披露出来的信息,沉船里其实还发现了几具人骨,遗留衣物是现代人的,尸骨都不完整,应该是被大型海生物分食了,我们怀疑这几人是偷盗者,技侦做了尸骨化验,其中一具确实有案底。”
樊秋水问:“老手?那怎么都死在船里了?”
“不知道,现在也没人知道怎么处理这艘高仿沉船,打捞只进行了极小一部分,沉船在接近200米的深水区,打捞成本过高,争议很大,文物局的调查都卡住了,案子已经移交给我们了。”
司罕喝着可乐道:“那我建议别打捞了,把打捞起来的也都放回去。”
“放回去?”
“在岸上是找不出原因的。这艘沉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得放回去结合环境来看。把捞上岸的水草当陆生植物,是研究不透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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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骞回到家已是傍晚,弄堂里的老房子,上下都不隔音,小孩的哭声,老人的叫骂声,别人家的炒菜声,都一清二楚,有点吵,但他不讨厌。
刚走上五楼,隔壁的阿姨就招呼他,“老长时间没看到你嘞,你出去玩啦?”
顾问骞点头,阿姨自顾自地热情说话,她前几天也出去玩了,去爬那个山,看那个湖,人多得要死,挤啊挤死掉了,小顾肯定不怕的,小顾的身膀子,谁敢挤你呀。
阿姨把刚提回来的西红柿和香菜分了一些给他,“不要客气,都是菜市场送的,拿去炒菜,你自己在家开不开火的?小顾年纪也不小了吧,一表人才的,女朋友要找了呀,不然谁照顾你?你就是面孔冷,心肠是热的,现在的小姑娘很挑剔的,不只看脸的,所以你也要多表现,多出去玩,下次带小姑娘回来,阿姨帮你看看。”
顾问骞看着被阿姨硬挂在手上的大红袋子,半响道:“不吃香菜。”
阿姨一顿,笑着把那绿油油的香菜都拿走了,又给他放了两个红彤彤的西红柿进去,“那你是少了口福,吃不到香菜的精髓,那葱吃的吧?下次阿姨多拿点葱。”
隔壁的门打开了,阿姨的丈夫沉着脸,“还在说什么话?你一天不跟男人说话要死是不是?进来做饭。”
阿姨的笑容僵在脸上,翻了个白眼,对顾问骞小声道:“驴脾气,惯得他,算了,小顾你不结婚也挺好的,结了婚,小姑娘就要遭罪了,还是各过各的好。”
阿姨絮絮叨叨地进了门,男人瞪了顾问骞一眼,狠狠把门关了,吵嘴声清晰可闻,“给人家送什么菜?你钱多啊?”
“你脑子有毛病啊?都说了是菜市场送的,再讲这么难听的话,你明天自己买菜做菜去,我不伺候了。”
男人没声了。
顾问骞从兜里拿出一袋棒棒糖,放在了阿姨家门口的鞋架上,他记得这家有两个上初中的小孩。
楼道走到底,顾问骞摸出钥匙打开了锈迹斑斑的铁门,脚步在门口顿住。有人来过。
弄堂里的人进进出出,小孩,女人,大爷,狗,自行车和摊贩车的动静交替,小孩划着滑板滋溜一声经过。
顾问骞进屋把门锁上,隔绝外面的世界,没有开灯,把那袋西红柿轻轻放到桌上,谨慎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黑色扳指里发出安琪的声音,“来人很谨慎,屋子里的电器都拔了线,应该还带了干扰器,没监控到。你应该听我的更换这屋子里的破系统。”
顾问骞翻箱倒柜检查了一遍,“什么东西都没少。”
安琪道:“那就不是小偷。”
顾问骞拿出白色迷你手电筒,在床底和角落照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可当手电筒随意垂下,光无意间打在客厅地上时,顾问骞一愣,将光束范围调到最大。
客厅的整片水泥地上,铺满了荧光字,字又大又密,压迫感直冲心灵。
/亲爱的会员,我仅代表Goat,诚挚地邀请您来参加我们的周年庆盛会,我们准备了精彩的狩猎女巫活动,处置两个叛徒,届时一定让您玩得尽兴,敬候您的到来。——次方戮/
这是一封......Goat的邀请函。
“看来是要处置红日和冥古。”安琪道。
顾问骞死死盯着邀请函最后的那个名字,签得跌宕遒丽,随性而张扬。黑色扳指立刻联系了“梅花锁”,对面刚接通,他就问:“你到家没有?”
“你又监视我了?我正要开门,刚在楼下馆子吃完馄饨,撑死了。”
“你别进去,立刻下楼,等我过来!”
刚熄火的红色悍马又飞驰而去,顾问骞抵达时,发现司罕站在小区门口等着,单薄的身影,像只迎风飘扬的垃圾袋。
顾问骞让司罕等在楼道里,自己按了密码进屋,检查了一圈,确认没人,再把他放进来,拿起白色手电筒一顿照。
客厅没有,卧室没有,书房没有,厨房也没有,最后是在浴室的镜子上找到的那行荧光字。
和顾问骞家水泥地上的一字不差,落款也是“次方戮”,但字要小得多,只占了镜子的一小部分,没有顾问骞家铺满地板的压迫感,这面镜子上的邀请函,堪称温和。
顾问骞又拿出黄褐色与青灰色的手电筒,黄光打在镜面上,空空如也,青光倒是能照出邀请函,但照不出最后的落款——次方戮。
和他在自己家试的一样,拥有黄褐色手电筒的会员,显然被排除在Goat的周年庆之外,而白色手电筒比青灰色手电筒多照出了一个落款,说明只有等级在白色手电筒以上的会员,才是次方戮亲自发的邀请函?
顾问骞关掉了三支手电筒,看向司罕。
司罕从口里拿出了粉色的迷你手电筒,打向了镜子。
粉光里是完整的邀请函,包括次方戮的落款,但比白光照出来的,多了一个东西。
“这是什么,符号?”
在“次方戮”的落款后面,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图案,像朵花,又像个倒挂的灯笼。
安琪扫描后给出了最匹配的物体,“灯笼海棠,一种柳叶菜科的多年生半灌木植物,花形奇特,观赏价值高。”
顾问骞问司罕:“是灯笼海棠吗?”
“是。”
“这有什么意义?”
“不知道。”
顾问骞没说话,是奇怪的,手电筒是Goat会员专属通讯工具,从冥古在羁押室的告别,到次方戮的邀请函,给出的都是明确信息,信息量的多少,对应会员的等级。为什么到司罕这里,却只是多出一朵小花来?这朵花明显是手绘的。
但能确认的是,粉色手电筒的等级在他之上,即使多出来的只是一朵不知所云的手绘花。密码学中,符号的信息承载量是巨大的。
司罕问:“你要去吗?你找了次方戮这么久,这次是他主动来找你了。”
顾问骞没有回答,而是道:“这封邀请函应该是我们还在三昧市时写的,但上面没有时间和地点,是让我们去哪参加周年庆?Goat是打算临期了再通知我们?”
没等到回应,顾问骞发现司罕在走神。
两人的目光在镜中对上,司罕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顾问骞,之前去渔人码头,你为什么让我等在原地,自己去看第十三个石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