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昧市的女巫病,终结在十一月末一个降温的夜里,圣安德鲁斯之夜。在苏格兰古老的传说中,这个灵性之夜可连接生死两界,白衣女巫会在这夜为村民祈福。
起初,研究人员以为女巫寄生虫突然集体暴动,是一次攻击,它们在人脑中从未发生过这么强烈的位移,这次的集体行动可以称之为“地震”。
女巫寄生虫在撤离大脑,它们全部涌向了心脏!
像一场红色洪流,像一次星体奔袭。
昧州科学院给感染者注射了女巫寄生虫的示踪剂,核磁成像中,染色剂呈现红色,大片的红色在人脑中分布不均,如繁星点点。高度灵敏的诊疗纳米机器人也被送入了感染者体内,测量细胞信号,追踪女巫寄生虫,获得更清晰的内成像。
这一日的内成像,恰好是面向三昧市民的科普直播。所以这场突发的女巫寄生虫集体奔袭,市民都通过屏幕看到了,这不止发生在志愿者体内,也发生在自己体内。
研究人员慌得想做什么时,柯奈莉亚按住了他。
一般来说,寄生只能发生在宿主的特定器官里,女巫寄生虫的形态和能力都是为了适应大脑存在的,若是将它们放入其他器官,它们会因为无法适应而死去。
所以女巫寄生虫现在涌向心脏是在......集体自杀!
十一月二十九日的夜晚,女巫寄生虫全都死在了感染者的心脏,尸体部分顺着血液循环被排出体外,部分被免疫细胞吞噬。研究人员担心的免疫反应并不强烈,没对心脏造成伤害,这让他们又想起了司罕的玩笑话,女巫寄生虫也许本来就属于人体。
但主流科学依然认为,女巫寄生虫是一种被研发的低免疫反应的治疗技术,一种仍有许多风险和错误的不完善的技术。
杜棋感叹道:“像不像一种医疗纳米机器人,完成任务后,在人体内自我降解了?”
柯奈莉亚说:“不,它们的死亡是生物性的。”
科学院之前猜测过女巫寄生虫是否会自动降解,但都没有它们真正选择的死亡方式更震撼。神经寄生虫学家们彻底被女巫寄生虫迷住了,他们中有人以前是学哲学的。
为什么这些寄生虫名为女巫?为什么她们选择的墓地是心脏?非要将遗迹烙印在宿主的心,永恒不灭。是的,他们开始管“它们”,叫“她们”了。
纳米生物技术学家则极其瞧不上这种迷恋,他们坚持认为那是人造生命,流向心脏获得死亡是一种设计和操控,就和流向大肠与肝脏是一样的结果,只要不在大脑,这种寄生虫都会死,别搞这么文艺,傻子。
这个夜晚,三昧市民聚集在广场大屏前,共同念起了《女巫之家》童话。
“住在高塔房间的女巫都参战了,她们从未见过面,也未曾知晓彼此姓名,却相互感应,联合作战,敌人将她们的头颅打落,将她们抛入火海,她们无所畏惧,女巫们持续烹饪着易脍私忑,直至消亡,灵魂还在烹饪。”
三昧市民发了一场低烧,这场低烧,将女巫从梦境中驱赶了,他们再没有梦到女巫。
樊秋水醒来时,眼角有泪,他觉得很疲惫,他要如何说明,他哭了,是梦见一只马桶在跟他告别,马桶终于只是马桶,不再是女巫了。
三昧市大街小巷的女巫元素逐渐消失,但不再是被恶意抹除,只是对一个女巫节的落幕,人们不再需要女巫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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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建国没能带回Hobb,倒是带回了另一具尸体。
“是十字街一个小巷子里的卖茶翁,开了家茶店,Hobb昨晚就是从这条巷子逃跑的,他躲进了这家茶店,把店主杀了,转移警方注意,从后门逃跑了。”
“Hobb怎么知道这家茶店有后门?他去过?”
“谁他妈知道。”郝建国面色难看,以前还能骂国际刑警不中用,这次人是在他手上溜掉的,十二辆警车出警啊,他负全责,“他奶奶的,三昧市像是他四通八达的蜂巢,都被摸透了,怎么都能溜走。”
荣秉道:“昧州大桥加派人手,别让他离开这座岛。”
他转向顾问骞,“非洲那边来消息了,腰果村附近的那个生物工厂,法定代表人就是窦卡珊,登记的用途是可再生能源研究,但事实是做什么的不好说,那个生物工厂引人注目的是一座很高的无线电放射塔。我的人在非洲不只找到了这一座无线电发射塔,还有一座,建在突尼斯。
“还有一座?”众人一愣。
副队放出地图,“对,也是建在一样的生物工厂里,登记人也是窦卡珊,这两座无线电放射塔的名字,都叫“灯塔”。”
“灯塔?”
顾问骞用白色迷你手电筒,将两座相隔几乎整个非洲的无线电放射塔圈起来,“莫桑比克比邻印度洋,突尼斯比邻地中海,这两座“灯塔”都是建在海边的。”
荣秉蹙眉,“它们叫“灯塔”,是在为什么东西导航吗?”
顾问骞沉思片刻,道:“往外查,不止在非洲,在世界范围里查,所有沿海地区,还有没有别的“灯塔”。”
散会后,荣秉说:“你们那位生物地理学家还没消息,我加派人手过去了。”
“嗯,有消息了和姜河联系吧。”
荣秉一顿,看向顾问骞。
“我今天是来告别的,我要回申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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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后小队离开三昧市的这天,是个大晴天,昧州大桥被砍了一个月,挂了点彩,依旧宏伟地架起着岛与陆地的连接。这个世上很多东西都是转瞬即逝的,但一些宏伟的建筑会留下。
预后小队走得挺急的,司罕把王朵也抓上了车,跟他们一起回申城,红色悍马的后座又敦实了些,樊秋水和王朵一左一右靠窗坐,周焦挤在中间,刚好坐下。
司罕说留下来会更麻烦,樊秋水没理解,只觉得遗憾,在恩多酒店住了那么久,那位帮他们支付了高昂房费的窦卡珊,始终没有现身。退房时,司罕在餐桌上留了一只王朵带来的苹果,如果窦卡珊会来,这就当给她的谢礼。
是他们回了申城后,陆续传来的消息。
女巫病时期,瘫痪在家的老人突然站起来了,精神分裂患者正常去上班了,正常人突然开始杀人了......女巫病结束后,一切恢复,瘫痪的继续瘫痪,分裂的继续分裂,杀人犯变得正常了,他不承认自己杀人,没人能为其辩护,法律开始讨论寄生虫对思想的影响。而有的人自杀了,危如累卵的家庭受不了患者突然变好,又突然变坏。希望被剥夺,是压垮苦难者的稻草。
三昧市真像是被女巫匆匆光顾,留下了一堆人们难以消化的魔法遗迹。
人们的定向问题恢复后,出现了大批离市的人,他们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之前那么想留在岛上。但若把这些都归咎于女巫病,柯奈莉亚表达了强烈反对,这样太泛女巫病论了,好像把人生的问题都怪到女巫头上。
三昧市的这场人员大撤离,没有激起一点水花。从很早之前的某一天起,三昧市再没上过热搜,没有人再讨论女巫病,也没有人知道岛上的女巫病到什么程度了,人们轻易就将它遗忘了。
不落到自己身上,人总是无关痛痒的,甚至不少人觉得是三昧市自导自演吸引游客的,根本没有什么女巫病,不过一个女巫风潮,大惊小怪。
女巫预告的另外四个人,郑子国,陈葛,李向前,杜励林,随着女巫病消失,屏蔽被解除,也都找到了。至于他们为什么被女巫公开处刑了,也逐渐和在热搜上消失的三昧市一样,没人去问了。
樊秋水还在问。“那破伊甸园到底是什么?”
红色悍马驶离三昧市时,途径的广告大屏上滚动着一句话:基因科技终将惠及全民。
司罕道:“如果有人能控制遗传学过程,就能控制大脑。一个高度文明的社会,需要的不是情感,而是秩序。宇宙整体是趋于无序和混乱的,而生命是在通过有序地组合来对抗熵增。秩序,就是永生的秘密。回到伊甸园,就是回到绝对的秩序里。”
这不是樊秋水要的答案,预后小队里只有他感染过女巫病,“那女巫的意志呢?“
“女巫的意志?痛苦神经元,兴许她们就是把女巫的痛苦,和你们的痛苦连接起来了,是两个孩子把自己的痛苦撒出来,大家一起痛。”
樊秋水蹙眉,“红日和冥古不是孩子。”
司罕笑了笑,“同卵双胞胎有时会让人恐惧,她们攻击了一个公理,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她们会使用女巫病这种手段,或许正因为双胞胎有过意识共享。她们或许也好奇过,人类真的可能统一思想,达成共情,彼此理解吗?还在询问,就是对人类还有期待,孩子撒泼都是在期待回应。如果人类依然需要一个共同的敌人,她们就做那个敌人,把人类对基因编辑的态度,转嫁到对她们的厌恶上,去思考和抗争。”
“那你呢?你在期待什么回应?”顾问骞突然问。
“我?”司罕一愣。
“你不也在撒泼吗?你最近的大部分行为都是在作死。”
司罕失笑,“可能因为是在三昧市吧,人一旦去了别处,会构建出新的自我,有可能变得疯狂,也可能变得内敛。”
樊秋水道:“你不是在三昧市上过学吗?这里对你不算是别处吧?”
司罕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别处”,说的不是申城?”
樊秋水愣住了。
“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顾问骞看向司罕,“你在三昧市出生,但是去申城读的高中,然后大学又考回来了?那为什么毕业又离开三昧市了?”
“顾警官,虽然你车技好,但还是专心点吧,今天车太多了。”
司罕的手机来了消息,是杜棋,骂了他一长串,他又一次不告而别了。
昨天司罕去昧州科学院交接工作,杜棋跟藤老去昧州市局了,所以没能与他告别。
柯奈莉亚倒是匀出了五分钟,在大厅和司罕喝了杯咖啡,两人都是浓浓的黑咖,没有加糖,安静地看着心理所门外,正在被清理络腮胡子的卡哈尔雕塑。
柯奈莉亚轻轻一笑,“最近我开始思考,我在非洲对你的迷恋是什么?”
“其实我父亲也是这样的人,我身边有建树的男性,大多是能在海尔量表上得高分的人。我善于忍受这种精神变态特质,忍受你们姿态那么高,却对我用最大的力气进攻。只是你玩乐得更轻松。你那时说,因为你不懂我,所以我能吸引你......只是我吗?那时的你,不懂的究竟是谁呢?在通过那么多不懂的人,好奇谁,看着谁呢?”
“司罕,生命本就是一个不可能的奇迹,再小概率的事情,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司罕在她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中,转身离开,几乎是落荒而逃的。
司罕没有回复手机上杜棋骂骂咧咧的消息。他摸到扶手旁的水,拿起来要喝,却被顾问骞拦下了。
司罕这才发现,这瓶水有点眼熟,像是他在瑟西体育馆给顾问骞送的那瓶纯净水。
瓶子包装完好,已经开封了,但水是满的。顾问骞一直放在车里没喝?
司罕有些诧异,半响才道:“会过期的。”
顾问骞拿了新的水给他,抽走那瓶纯净水放回原地,“那也是我的事,这是我的水。”
司罕拧着瓶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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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昧州大桥之前,他们去了通行证置办处。置办处允许离开的游客来归还上岛时送出的女巫挂件,像是女巫病痊愈的仪式,或是女巫节落幕的仪式。
仪式里有一个模拟玩具的环节,让游客们模拟出一颗心脏,并为其命名。
或许是受了女巫寄生虫奔向心脏集体自杀的影响,近日有些“心脏教”兴起,喊着“心大于脑,心高于精神”的口号。
昧州科学院联合各大院校,派了志愿者在这离岛的最后一站,设立了心理援助,为游客答疑。
援助者正在用模拟心脏的教具进行讲解,她模拟了三颗心脏,称其为同理心、心理理论、同情心。
“同理心,心理理论,同情心,同时具备这三种,并不是什么值得赞颂的天赋,这可能是个人在不幸的生活中淬炼出来的。这对他们不是奖赏,也不是惩罚的补偿,它们只是一种生存的附带。像你肠道中的微生物,你从不驱赶,也从未邀请。一个没有同理心的人,如何知道自己没有同理心?如何意识到自己是情感上的色盲?很多连环杀人犯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与外界和人的关联。”
樊秋水拉着周焦去归还女巫挂件,王朵遇上了同学,班门大学心院也派了学生做援助,本来王朵也在名单里,但被司罕强行带走了,这会儿碰上,就被学妹拉去帮忙。
司罕和顾问骞无所事事,便站在模拟心脏的摊头前,选了最简单的材料打发时间,用橡皮泥捏了两颗不伦不类的“心脏”,在上面取名。
司罕很快就取好了,顾问骞看到那丑陋的红色橡皮泥上清晰的三个字:马晓明。
顾问骞一愣,这个名字有些遥远,又好像一直盘桓在他们之间,像个容易忽略,又抹不去的小黑点。
司罕敲了敲左胸膛,“我这里最初长出来的心,它的名字叫马晓明。”
顾问骞的目光移到司罕的左耳上,在立华二中时,司罕对马晓明的态度,他一度以为司罕对那个已故的男同学是没有感情的,直到知道司罕这枚日日戴着的耳钉,是用马晓明的小指骨灰做成的。
“其实我本来大学想读化学专业的。”
“你喜欢化学?”顾问骞记得杜先格就是化学老师。
“算不上喜欢,想研究出点东西把自己搞死吧。”司罕玩笑道。
“那为什么后来去学医了?”
“马晓明想学医,但他又想尽快赚钱养家,所以第一志愿填的是金融专业,他死后,我改了志愿,替他去学医了。”
司罕举起掌心的橡皮泥,“这是一颗同理心。他的死让我长出了这颗同理心。也是第一次生出了想要争点什么的念头,把我的权力拿回来。”
顾问骞许久没有讲话。他终于明白,马晓明之于司罕,可能相当于当年被他射断一条胳膊的人质之于他。
那个人质来给武警中队送锦旗时,私下给顾问骞送了一笼馒头,还是热的,人质是开早餐店的,做的馒头远近闻名,想以此感谢救下他的警察。
馒头确实很好吃,顾问骞现在还记得那个味道,和那个人质当时说的话,“嗨,留着命就好了,世事无常的,这胳膊不是被你打掉,搞不准哪天也是被压面机切掉,我那爹就是在压面机里没的,这方面我看得开,这不,我一只手做出来的馒头,味道也没变,办法总比困难多。小警官,不要愁眉苦脸的,往后看吧,你以后要救的人,还多着呐。”
捧着那笼热腾腾的馒头,顾问骞长大后第一次发疯了。
“你的呢?”司罕问,他看到顾问骞写在白色橡皮泥上的名字了,问的意思心照不宣,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
顾问骞于是告诉了他,这是那个人质的名字。司罕也就知道,顾问骞是怎么从对人质开枪的“魔鬼”,变成现在这样的。那个善良的人质,让顾问骞也长出了一颗心。
那两颗旧时长出来的“心脏”,两人没有带走,写上名字后,就放在摊头上,小小的,丑陋的,不伦不类的,两个普通的名字,被人流略过,消失不见,又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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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骞先离开去把车开出来,让司罕把其他三个玩上头的孩子唤回来。
樊秋水和客服女士又聊起来了,旁边的周焦也一脸认真,那个叫DoReMi的客服女士,司罕记得,就是送给樊秋水黑女巫钥匙的人。王朵则挤在人群中,笑容极大,热情高涨,一副积极面貌,似要争做援助团队里最亲切的小太阳,还真被她糊弄过去一些人。司罕叹气,在原地等着,这大概相当于是旅行最后买伴手礼的时间吧。
顾问骞刚上红色悍马,车载系统亮了,安琪道:“姜河找你。”
接通电话后,顾问骞发现姜河不是来说非洲的事的,但他们就要回申城了,如果不是重要的事,姜河不会这时候来电话。
“洋葱游戏那时候,你不是让我去找十五年前,在立华二中霸凌马晓明的学生吗?我陆陆续续找到了几个,现在都是企业家,家里有钱,那时就被保护起来了,今天算是全部做完审讯了,他们供认了对马晓明实施过霸凌,但全都否认了一件事。”
“什么事?”
“十五年前,高考前一天,马晓明在四楼男厕所用白磷自焚,这几个霸凌他的学生当时就在现场,但他们都说自己从没有随身携带过白磷,更不是马晓明打开的白磷瓶,而是司罕,是司罕带来的白磷,也是他打开的白磷瓶。”
“你说什么?”
姜河的声音有些急躁,“你那时不就提醒我不能听信司罕的一面之词,当年发生了什么,真相只有他知道。这些参与霸凌的学生口供一致,都说是司罕逼着马晓明自焚的,他们当时落荒而逃,是在逃司罕,他们说自己闭口不谈,是不想被司罕报复,司罕就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