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重逢天狼星】 故乡
穆戈2025-10-18 14:013,443

  绿羽蜂彻底消失灭绝的那天,不死腰果粉蚧终于爆发了,腰果树林正在死亡。霍普漫山遍野地寻找那对母女,依旧一无所踪。

  Mia经常会提起她们,忧心忡忡的语气,不知她们是否安好,不知她们有没有吃饱。

  看到Mia的尸体时,霍普的心情很奇怪,早该料到的,这个女人总是不听话,不让她上山,她偏要上,让她往东逃,却偏要来西边找他,她为什么那么擅长找死?

  Mia从没有理解过霍普,同样的,霍普也没有理解过Mia,此时更甚。但他第一次意识到了什么叫轻重。

  利立浦特蜂太多了。一个人类是无法承受这么多利立浦特蜂的。萨拉·舍夫尔说他不该不计后果地引入一种未知的寄生虫,他不在乎,就像腰果村被那对母女的工厂选中为实验村一样,为什么偏要在这里消灭绿羽蜂?倒霉而已,不值一提。但Mia的死亡教会了他疼痛,他有点后悔了。

  霍普追着利立浦特蜂群而去,每经过一个村子都会击鼓。当他一次次把那带着乡愁的鼓语传递出去,心里呐喊着还有谁能接收?谁还会与他产生连接?他将自己四分五裂的乡愁,带去了途径的所有村子。没有人回应鼓语。Mia死了,霍普的乡愁断了,再不会有新的羁绊。

  逃亡的那一年里,霍普与那对母女交手了几次,窦卡珊的枪没有利立浦特蜂好用,她们几乎是见到他就跑,从不正面交锋,直到某次,趁着警察追捕他时,她们将他手里的雌蜂偷走了。

  她们留下了那支青灰色的迷你手电筒,底部的透明材质里,嵌着一根短小的银丝,霍普认出来,那是Mia的头发。那么扎眼,像是在告诉他,这支手电筒是拿什么换来的。

  霍普入狱的第二年,来了一支科研团队,为首的女人说要扫描他的大脑,帮他减刑,如果他的脑问题很大的话。

  霍普不喜欢柯奈莉亚·玛雅,她让他想起萨拉·舍夫尔,他的第二个老师,她们是一样的人,懂得很多,但什么都不会教他,拿他的聪明当回事,但不把他当回事。

  就是这个女人告诉他,Mia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他是汉族人。霍普并无惊讶,只是像忽然得出了一个困惑已久的答案。

  在那支科研团队里,霍普见到了第三个和他长得相像的人,又一张东亚面孔。

  但司罕给他的感觉,和他见过的另外两张东亚面孔不同,同伴不是长得相似,而是灵魂相似。他第一次见到司罕就看了很久。

  司罕并不像其他人热衷于扫描他的大脑,也并不热衷于给他戴着电极帽,问他一些傻瓜问题。

  司罕第一次走进他的访谈室,没有和他说话,而是拿来了一大摞学习资料,全是关于寄生虫的,最上面的那份,是对寄生虫定向问题的最新研究。

  那一个小时里,霍普看了六份论文,时间一到,司罕就拿着东西走人。

  第二天来的时候也一样。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同样。他们始终没有说过话。

  到第五天夜里,霍普睡觉前会开始期待,明天司罕会带什么资料来,他带来的资料都是霍普从没接触过的,老巴布没教过他任何东西,萨拉·舍夫尔拒绝教他任何东西,地理将他割裂在大裂谷,人情也将他割裂在大裂谷,他和世界的信息差就是一个大裂谷。

  可第六天司罕没有来,来的是柯奈莉亚,给他戴上了电极帽,又开始问他傻瓜问题。

  那天霍普心情非常不好,可柯奈莉亚不知从仪器里看到了什么,说他心情很好。

  霍普于是给柯奈莉亚讲了一个童年被猥亵的故事,绘声绘色,柯奈莉亚信了,她的仪器信了,她去把司罕叫来,霍普终于在这一天见到了司罕,可他的手上空空如也。

  “假的,”司罕说,“他在耍你。”

  柯奈莉亚不可置信的样子,让霍普笑出了声。

  第七天,司罕来时,手上依然空空如也,可霍普发现自己并不生气,他期待这个人,更甚那些纸。

  这一天的司罕有点不一样,他心情似乎很好,前些天的司罕寡言而冷漠,像只闭壳的砗磲,坚硬的波浪状双壳严丝合缝,水都进不去。

  今天的司罕仿佛开壳了,露出了绚丽柔软的外套膜,结构色与共生藻形成了美轮美奂的生物霓虹灯,活色生香极了。

  他们发生了一些对话,司罕的态度有些恶劣,却恰到好处地吸引霍普,他从未觉得和人沟通能如此顺畅,尽管两人的对话中几乎没有真话,话语在他们之间流动,而不是单向的,他仿佛听到了鼓声。

  一个小时到了,霍普觉得只过去了几分钟,结束访谈前,司罕问他明天要带什么?

  “带什么?”

  “前几天是我决定你学什么,明天开始,你自己决定你要学什么。”

  男人眉眼弯弯地朝他伸手,“我叫司罕,你要记住我的名字。”

  这是第一个主动跟霍普介绍自己名字的人,霍普没有去握那只手。

  隔天,没有人提他去访谈,再隔天,依然没有人提他去访谈,他坐在监狱的床上,看到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裂谷。

  是隔了六天后,司罕带着之前霍普指定的学习资料来了,从那天起,霍普开始叫他“司老师”,叫出口的那一刻,他才确信,自己以前从未有过老师。

  霍普认真地重新自我介绍,才和司罕把手握上了。

  司罕教了他很多东西,比如他大脑的特别之处,比如如何做一只假果,比如去成为烟花,而不是火药,寄生虫最高明的能力是骗术,他还远远不合格呢。

  “假果可是很有用的,它要饱满、鲜亮、无比惹眼,让所有人只看得到它,只嗅得到它,甚至足以替代真正的种子。这样,藏于皮下的你将无比安全。”

  他们之间什么都聊,聊一些霍普永远无法跟Mia说的东西,他被完全地看到了,肯定了,对方亦是,巅峰体验,如果Mia在这里,又会露出那种忧心忡忡的眼神,会比那惊恐得多,但也会夹杂一丝欣慰吧。

  偶尔霍普也会在柯奈莉亚的要求下,戴上电极帽和司罕聊天,司罕从来不看仪器,霍普有时会快乐得笑出来,这两个穿白大褂的人,看着是从一个世界来的,但司罕其实是站在他这边的。

  酒神架着花冠车漫山遍野地飞驰,周围奔跑着紫羚羊与尼罗鳄,太阳鸟与蓝宝石翼凤蝶,盘旋于高耸的姆兰杰雪松和猴面包圣林,半人半鱼的双胞胎诺莫坐在车上欢欣击鼓,鼓声流淌成了漫天彩云,腰果梨花如终年的雪永不消散。

  天狼星上应是这样的。

  快乐,从未如此快乐。霍普终于明白下山的那个夜晚,Mia乐不可支地在笑什么。快乐得心脏都钝痛起来,似乎回到了Mia死亡的那一刻。他知道,他这三年停滞的时间,又开始流动了。

  照理说,如果遇到一个跟他一样的人,最好的方式是消灭对方,两头猛兽不能走入同一片山。Mia总想让他拥有同伴是可笑的,如果腰果村还有另一个霍普,腰果村早就不复存在了。

  可司罕不会让他产生敌意,为什么?他思考了很久,大概是应了一场迟来的催眠。

  Mia这十多年来锲而不舍地把他推向其他小孩,推向任何可能的同伴,或许她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在这一刻,把他推向司罕。他是应了Mia迟来的催眠。

  有一天醒来,霍普突然对司罕说:“给我一只鼓。”

  霍普不知道司罕是如何劝说其他人,真的在莫桑比克的监狱里搞来了那样一只符合霍普要求的鼓。

  在牢里,霍普把鼓语教给了司罕。

  手把手教授时,霍普第一次想象出了Mia所描述的班巴拉族圣鼓长什么样。他从未见过那只圣鼓,却心证了它,鼓声隆隆,排山倒海,如大地的心跳。

  霍普四分五裂的乡愁有了去处。Mia那流向了没有血缘的孩子的乡愁,如今又通过他教的鼓语,流向了司罕。这是霍普自己选择的故乡。

  司罕给他取中文名的那个夜晚,又变回了闭壳的砗磲,沉默寡言,好像更紧绷了,只有霍普在说话。

  他像往常一样,透过狭窄的监狱窗户,给司罕指夜空中的天狼星,猎户腰带延伸线下探,一颗正在眨眼的蓝白色鳄眼。司罕看了很久,像是第一次见它一样,然后,他获得了一个中文名。

  他们之间没有告别,“霍普”这个名字,就是告别。

  那晚是霍普最后一次在莫桑比克见到司罕,这位天才神经科学家突然离开了那支科研团队。

  霍普的时间又停下了,那四分五裂的乡愁又盘旋着,永无安宁。但他忍耐着,他知道,每当夜里抬头看天狼星,他们就会在那里重逢。

  母亲的母亲逃离了天狼星,母亲舍弃了天狼星,而他找到了天狼星。

  -

  三昧市的灯光亮得刺眼,霍普走在人声鼎沸的街上,他无法抬头去看夜空,随处可见的无人机会认出他的脸,他忍耐着,反正这里的夜空也看不到天狼星。

  霍普起初把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当成另一种森林,或许是为了美化司罕这个乡愁。

  可司罕还是忘了鼓语。是司罕不承认,不愿意成为他的故乡吗?

  “你想去找你的汉族亲人吗?”柯奈莉亚问他。

  “想的。”

  霍普离开非洲,确实是为了寻亲,但寻的不是什么亲生父母,他是来寻司罕的。

  那场爆炸仿佛依然在眼前,Goat把他从运往泰国的囚车里劫出来时,告诉他司罕有危险,如果女巫不死,司罕就会死。

  那一天,那支在他入狱前就丢弃了的青灰色手电筒,又回到了他手里。这一次,霍普是主动去拿的。

  街上绚丽的灯光多了起来,红蓝交替,闪烁着由远及近,伴随响亮的警笛声。

  四辆,五辆......八辆......十二辆。

  Hobb没有利立浦特蜂,他是空着手赤条条来寻他的故乡。

  而他的故乡,想要他命啊。

  看着前方的排排警车,霍普低低地笑了起来,“司老师,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礼吗?”

  他压低渔夫帽,转身拐入了小巷,这条和司罕走过的,像是被外面那个女巫世界漏掉的缝隙。

  

  

继续阅读:第七十章 【女巫节落幕】 三颗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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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预后档案·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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