昧州武警医院，凌晨三点，顾问骞气喘吁吁地拉开病房门，吵醒了大半住院患者。
门口看守的武警从没见过这人这么狼狈慌张的一面，刚想说什么，门又刷地一下关上了，差点撞到鼻子的俩武警面面相觑。
司罕没睡，一眼就看到了人，笑道：“你怎么像个圣诞老人似的？身上挂的雪啊？”
顾问骞先是原地看了他一会，远远地，眼睛像扫描仪，确认面前的人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睁着眼躺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苍蝇围绕，没有生机。
司罕便任他看了会，还伸开双臂，向他展示，身体完完整整，腋窝都健康得很。
顾问骞走上前，拿起床头的一沓医疗报告，看了十来分钟，又回头重新看。
“要不要我给你念啊顾警官，小学生啊，还要复习的。”
顾问骞没理会，各项检查结果武警已经跟他报告过了，但他还是仔细确认了两遍。
放下报告，顾问骞的脸色才开始变化，刚往前走了一步，就被司罕的尔康手拦住了，“你就站那里骂，我拉了一天肚子，动手我是动不过你的，肠胃还在应激呢，挨一下打，当心我喷你一身屎。”
顾问骞就这么止住了步子，半响，从牙缝里憋出一句，“司罕，你是不是脑子有坑？”
司罕沉默片刻，笑得前仰后俯，深夜不能放声笑，只能憋着劲，肚子都笑疼了，发出咕噜声，顾问骞就这么等着他笑完。
“你这话太耳熟了，我的一个老师也这么问过我。”
“你脑部检查为什么不做？柯奈莉亚说女巫寄生虫的终宿主器官是人脑。”
“我没有感染利立浦特蜂，利立浦特蜂早就灭绝了，女巫寄生虫不是利立浦特蜂。”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我说不想做，你会让他们把我抓过去做吗？”
顾问骞突然就爆发了，“那你喝那瓶茶水干什么？你知道你会被一堆警察围着，做一堆检查，你为什么要自己跑到他们眼皮底下去？！”
这话让说者和听者都一愣，病房一时静默，顾问骞捏紧拳头，收起了情绪，司罕消化了一会儿这句话。
“你昨天来干什么？”良久，顾问骞冷静道。
“看你太孤单了就下场送个水，顾问骞，你真是没有朋友呢。”
“我是问你昨天为什么在体育馆？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气枪比赛当天，谁都不能去。”
“最近干活太辛苦，给自己放个假而已，刚好手里有票，就去给你应援。”
“你别跟我扯犊子。”
司罕失笑，“行，那你想听什么答案，你说，我照着念。”
顾问骞盯着他，那目光，仿佛他再说错一句话，就要被剁成百八十块冲马桶里去了。
司罕收起笑意，“Hobb是个顽劣的人，欺诈是他的天性，他就是想耍你玩，那瓶子里的就是普通过期茶水，其他什么都没有。但如果真的有什么呢？你为什么要喝？”
司罕的声音平静得异常。顾问骞脑海中那个接近理想的谐振腔体——司罕的声纹总会让他想象存在这样一个不可能的完美声道，谐振频率分明，谐波线走势流畅，共振峰迷幻而磅礴，韵律曲线交织如潮汐。可此刻的潮汐下，似有庞然大物若隐若现。司罕在生气。
顾问骞简直想笑，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反倒成了被问的那个，这个人真是不讲理得没边儿了。
“我知道他在耍我，我只是想知道目的，他要我喝茶是想做什么，战术上的决定我没有必要和你解释。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喝？就因为这茶水是你给他倒的，你就相信他不会在里面放别的东西？你这个学生这么尊师重道？”
“Hobb说你喝茶是在威胁他，你能威胁到他，你们的关系很好。”
司罕忽然笑了一下，“他搞错了，我不是在威胁他，我是在威胁你。”
顾问骞一愣。
司罕道：“你这个人太没有契约精神了，随时准备跑路，冲动起来命也不要，开个车都是自杀式的。现在你知道了，往后冒险要三思，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毕竟我没能力阻止你，也不是你的车载系统安琪，就这条命能拿来充个契约赌注。顾问骞，搭档是这样做的，你得给我能威胁你的东西，你不给我，我只能自己找。”
顾问骞许久才回应，“为什么要这样？”
“你对我很重要，别忘了，我的工资有一半是绑定在你身上的呢，顾警官。”
顾问骞脸上看不出情绪，他甚至有点想睡觉，轮轴转了这么久都没觉得累，此刻疲惫却一下子上来了。
他一点都不想探寻司罕的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不知道这个人这一刻是不是真心实意的，还是想出了新的哄骗人的鬼话遮掩目的，他只知道自己是问不出来了。
总是如此，这个人和他接触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像飓风入港，轻易就能掀翻他，又轻飘飘拿个纸糊的顶盖上，就又能和好如初。
是这样的吗？别人也是这样交朋友的吗？他没交过朋友，所以必须先受到惩罚吗？
顾问骞感到荒唐，场馆里有万人在等着处理，三昧市正在遭受未知事物的袭击，人们笼罩在看不见的危险之下，他却抛开了一切，脑袋空空的，站在这里思考朋友的概念。他不知道怎么处理和司罕的关系，他更意外于处理关系居然会成为一个撵走正事的命题。
这种感觉遥远，又熟悉，长大不是碗里饭量的增长，而是对猜忌的话量的增长。现在想来，初识时那么讨厌司罕，或许是潜意识在警告他，远离这个麻烦的人。司罕和她太像了，都残忍又爱笑，逼他探寻每一句话，又怀疑每一句话，要他在暗无天日里学会爱是谎言。
司罕轻踢椅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走神，“坐啊，站着不累吗？椅子下午就放着了，你过来得好晚，是场馆里的情况很糟糕吗？”
顾问骞看了那椅子一会，坐下了，“你要留院观察三天。”
“你们有三天可以浪费？”
“别说的像三昧市缺了你就不转了。”
“那我就当休假了，别后悔啊。”
“休假？你能从马桶上下来多久？”
“......”
“你是哪天和Hobb在三昧市见的面？给他倒了茶，还给他送了糖，你吃香菜的那个晚上？”
“......你不都自己推出来了。”
“他为什么要给你吃香菜？你为什么要吃？你们师生之间是有什么吃垃圾的仪式吗？要吃对生命有威胁的东西，才算彼此信任？”
“首先，香菜不是垃圾......顾警官，你以前是不是选修过那种地摊心理学？别猜了。”
“可Goat就有类似的组织心理，喜欢给成员痛彻心扉的成人礼，通过了才能入会。”
“这不幼稚吗？”
顾问骞一顿，“幼稚？你是说，这是组织领导人不成熟的个人心理风格？”
“不然呢，就像红日互助中心是徐奔或红日的精神世界一样，宗教的诞生也源自组织者对自我情结的扩张，复活节最初切中的是谁的心理呢？”
“那Goat的头目是个小孩？”
司罕笑了，“顾问骞，你觉得世上的大人真的都长大了吗？有多少人一直活在几岁、十几岁，用独属于那个年纪的应激方式处理世界。幼稚的不是身体，是心。”
顾问骞沉默许久，“你也是吗？你喜欢棒棒糖。”
“谁说我喜欢棒棒糖？而且棒棒糖算什么，你才是呢，一有事就逃，冒险趋近死亡也是逃，这不是小孩的风格吗？落跑甜心。”
“......”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没得到回应，又敲了几下，声音小心翼翼，但坚持不懈，顾问骞去开了门，一名武警道：“荣队说你不接电话，让你尽快回局里述职，孟局还在等你。”
顾问骞看了看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转告他我九点到。”
“九点？会不会太晚......孟局一晚上没回去呢。”
“我要等医生来。”
“啊？医生来了我们会跟你报告情......”
“我要自己问，还有，今天会有人过来照顾他，你们放行一下，叫樊秋水。”
“可是荣队不允许人过......”
“就这样。”门又被拉上了，外面再没响起敲门声。
回头看到司罕又在笑，笑得捧腹，“不行，你扶我去卫生间。”
“你怎么总要干这种乐极生悲的事，你笑什么？”
“你顶着一身白糊糊，像个消极工作的圣诞老人，拒绝别人跟你讨价还价地索要礼物。”
“索要礼物还讨价还价，什么道理？”
“也是，你愿意给，你总会给最好的，是跟你讨价还价的人不了解你。”
顾问骞一顿，松开手，司罕走进卫生间，关门前道：“可能他们也怕你又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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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骞在病房呆到早上八点，医生查过房后，顾问骞跟去了办公室，确认司罕除了喝过期茶水导致细菌感染的腹泻之外，没有其他问题。
“病人的左手要注意点。”离开前，医生提了一句。
“他左手怎么了？”
“他的左腕有脱臼伤，应该是陈年旧伤了，挺严重的，平常少用左手。”
顾问骞定住了步子，“脱臼？”
“对，而且是反复脱臼伤，他是左撇子吧，也太能糟蹋自己了。”
顾问骞的脑海中闯入一个场景，司罕在IPSC昧州俱乐部射击时，没用过左手，他说左手肌无力，无法双手持枪，那天全程都是用右手持枪射击的，打得一塌糊涂。
情绪涌起又放下，来回数次，顾问骞还是问了出来，“医生，他左腕的脱臼伤，有没有可能是因为，经常使用后坐力大的枪造成的？”
“可能啊，他是你的武警同事吧？他的伤比一般的严重，我是建议转行的，你让他别再练了，枪也得换，再脱臼几次他这手就废了。这伤啊，下雨天他得疼死。”
顾问骞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在外面站了许久。
左肩上愈合的枪伤又开始痛了，那两个眼好像活了过来，咕咚咕咚地往外冒血。
“那你怎么知道我刚刚不是在装作技术不好呢？”
“那你是吗？”
“啊呀，是我唐突了，我们顾大神枪手哪里会看不出我是不是装的。”
走道里来往的人熙熙攘攘，顾问骞的手机一直在响，他一动不动，好像被周遭的流速忽略了。
“医生，他的左手最近脱臼过吗？”
“没有，上一次脱臼起码也是半年前了吧，主要是累积的次数太多了，他这左手少说脱臼过二十来次了。”
顾问骞低着头，良久忽然笑了一下。
总是如此，每当他对这个人投入信任，信任又会被瞬间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