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眨眼,面前依然一片漆黑。睫毛触到了阻碍,有点痒,于是他知道,他又回到了小黑屋里。
他走动起来,屋子的结构已经很熟悉了,不会像最初那样跌撞磕碰。五岁的孩子身体小,撞到什么都像庞然巨物,身上经常留下斑斓的乌青。斑斓是想象的,他会用手指去戳那些乌青,由轻到重,痛觉是斑斓的,能帮他确认身体的存在。
他无法靠记忆去避开陈设,房子的结构每天都不一样。每当他醒来,家具的位置,墙面的距离,甚至地板的倾斜度都会变化。在一次次跌撞磕碰的恐惧叫喊中,他学会了靠回声来判断障碍物的位置,声音勾勒出了房子里的大致轮廓。
但每当身上的乌青少了,他就会发现房子又变大了,增多的陈设那样陌生。乌青又开始变多,他只能发出更高更细更短促的叫声,摸索着往前走,但怎么都不够清晰。
有一天他走了很久,房子大得似乎没有尽头,腿撞在了什么金属器具上,疼得没知觉了,便拖着腿往前爬。终于,他听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激动混淆了听力,他爬得飞快,头却猛地撞上了一面玻璃。他晕了许久才绕开,触到玻璃后那温暖的身躯。他努力直起身,大大地张开双臂,被迎入了怀抱。她总会在正确的出口等他。
“不要急躁,越是接近目标,越要冷静。”
“明天你可以不要站这么远吗?”
“为什么?”
“万一我听错路了呢?”
“那你就再也找不到我。”
女人把他牵到了椅子上,终点不只有她,永远还有一张椅子。五岁的小孩坐上去,熟练地摸到桌上的耳麦,戴上。
女人问:“听见了什么?”
他摇头,“没有声音。”
“再听。”
“......没有声音。”
“再听。”
“......有尖叫声。”
“再听。”
“是蚊子,蚊子在尖叫。”
“再听。”
“......是咔嗒声。”
“什么样的咔嗒声?”
高频的咔嗒声,很难描述,他试着用指甲快速下抠桌沿,发出一连串“咔嗒“声,但手指完全跟不上听到的那种密集频率。
这个答案显然没有让她满意。小孩有些急,张开了嘴,快速收缩喉部肌肉,带动声带,压缩空气。
失败了,他模仿不出那种声音。
第二天,小孩是在水里醒来的。他不知道这是哪,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呛进了一大口水才知道闭嘴。他无法呼吸,浑身冰凉,拼命划动身体,却只撞到了周遭的不明物体。水无穷无尽,毫无方位,眼前只有惯常的漆黑,模糊的感官和恐惧淹没了他的思维,氧气要没了。
求生本能爆发,喉部和鼻道周围的肌肉开始快速而有力地收缩,他感到鼻隔膜像一个膜片,能变换张力和形状,将震动往上颌骨和颅骨传。
小孩又听到了那种难以描述的高频咔嗒声,这次是来自他自己。
眼前的漆黑里终于不再空无一物,回声带来了图像,水中物体的位置、距离、大小、形状、运动状态、甚至是材质,都跃然脑中,比以往在地上听到的清晰数倍。
他持续地发声和收声,灵活地避开了水中所有障碍物,宛如一头绝望高歌的幼鲸,疯狂地朝一个方向游去,直到双手触摸到坚硬的墙壁,和上面微小的门把手。
五岁的小孩呛得昏天黑地,他从未觉得地面、空气和干燥是那么稀有的东西。还没结束,他固执地继续朝前摸索,连滚带爬,直到触到了熟悉的身躯,跌进温暖的怀抱。她永远会在终点等他。
这个怀抱是温暖有界限的,与那片冰冷无垠的水截然不同。她的身体里很热闹,心音,肺部呼吸音,肠鸣音,血管杂音,肌束颤动音,枪击音......
小孩想起第一天受训时,她给了他听诊器,让他听一具身体,他报告说:“没有心跳,是死人,这是死人。”
“继续听。”
“没有,没有声音,他死了。”
“继续听。”
他听了整整一天。知道了原来人死之后,身体里依然是有声音的,是交响乐。
终点又有一只椅子,女人把湿漉漉的他牵了上去,冻得发抖的小孩熟练地戴上耳麦。
“听见了什么?”
这次的高频咔嗒声变得格外清晰,小孩说:“交响乐。”
女人再没有发问。小孩放下耳麦时,在桌上摸索到了一个很小的金属片,比指甲盖小得多。
“这是什么?”
女人说:“如果你再学不会,我就要打开你的头,把它放进去,它能帮助你处理那种声波。”
小孩安静了一会儿,垂下脖子,把头递过去,“你可以打开。”
女人摸着他的后脑勺,“不,你可以学会。“
-
那天之后,小孩每天都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醒来,水里,还是地上。
但他从不猜测,也不为此焦虑,因为女人让他好好睡觉,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必须好好睡觉。他答应了她,于是他的睡眠一直很好。
身上很少再出现乌青,他几乎能辨别回声范围内的所有障碍物,某一天,他发现自己无法从身体获取那种斑斓的痛觉了,才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撞到过东西了。
女人依旧会站在终点,但很少再拥抱他,他不明白为什么表现变好了,奖励却没了。
又一次从水里滚出来,他像刚长出腿般,冲到她面前,张开双臂,不肯放下来。
女人不为所动,“可我今天不想拥抱你。”
“可你答应过的。”
女人笑了笑,声音很好听,“答应过的就要作数吗?”
小孩依旧每天都在变幻莫测的房子里叫喊,去换一个概率越来越低的“作数“。他的每一道回声都由一个辅音和一个元音交替组成:mama。
mama——
mama——
mama——
在这四个音素中,空间结构无所遁形,他像是生活在声波织成的房子里,他不再需要摸索,而是笔直地走向终点的女人。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听到自己的回声“mama“,也变成了咔嗒声,他第一次哭了。
女人却久违地拥抱了他,“阿骞,发音不重要,只要你认定你喊的是什么,它就依然是那个意思。”
mama没有了,这两个音节此后都变成了“咔嗒”。他的“咔嗒”,就是“妈妈”。
就是在那天,他的眼罩被摘下了。那是一种特制的蒙眼罩,将光源全部切断,戴上后从未摘下来过。
他痛得在地上打滚,光,光好痛,光在攻击他!
适应了一周,小孩才能把眼睛全部睁开,他看到了真实的房子,反而迷茫了,他分不清那些是家具还是障碍物。他长久地立在原地,他不会走路了。他下意识闭起眼睛,黑暗中的一切才更真实,可她不允许,“看着我。”
他用眼睛向她迈出去的第一步,就摔倒了。
等到适应了光,小孩突然领悟了一件极其寻常的事,他并非生活在黑屋子里,他生活在一个亮堂的大房子里。世界一直有光,只是他看不到。
“孩子的大脑发育存在关键期,我在关键期关闭了你的视力,让脑神经重新连接,将眼睛的功能补偿给耳朵。你的听觉中枢、空间构建能力和运动平衡能力会远超常人,这是先天和后天训练的双重结果。”
彼时蒙着眼的孩子听得一知半解,只明白了,他的眼睛在发育关键期将不再被使用。
“那我以后会看不见吗?”
“不会,但看不见也没关系,听就好了,阿骞,听比看重要。”
“好。”
小孩单纯用眼睛走到她面前的那天,终于看见了她身后的那把椅子,今天没有桌子。
她把他牵了上去,绑在了椅子上,新的游戏开始了——分辨谎言游戏。她会在他耳边说真假交错的话,如果他分辨错了,就会被绑一天,没有饭吃,也没有水喝。
这个游戏,是他玩过最糟糕的。
“我爱你。”
“真话。”
“我爱你。”
“真话。”
“我爱你。”
“......真话。”
“我爱你。”
小孩又一次哭了,“......假话。”
女人笑了,“终于对了。”
饿了三天,小孩终于吃上饭了,可他宁愿不吃。这顿饭,是用爱的毁灭换来的。
-
顾问骞醒过来,满头的汗,面前不是漆黑的大房子,只是个闭塞的小房间,光线足够,蓝色的墙,黑色的玻璃窗,他在审讯室。
在会议室开完会,他又回到这里接受审讯,翻来覆去回答一样的问题。审讯员早已离开,顾问骞看了眼墙上的钟,他只睡了五分钟,做了个五分钟的梦。
他很久没有梦到过她了。
脑海里浮现出一对笑眼,眉眼弯弯的,把病房的椅子给他坐,说等了他很久,跟他开心地聊天,说的却全是假话。
那对笑眼和梦中的重合,他和她连眼角弯的弧度都是一样的,太像了,笑得越好看,声音越好听,谎言编织得像星光。
门开了,顾问骞又被放出去开会了,这间审讯室就是他的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