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衣服磨破了,母亲稍微动动巧手,破洞就被缝合了。远远看去没有异样,可凑近了看,还能看见一条疤痕。
我和老林和好了,偶尔给他买冰棍,可他再也没接过。
秋天来了,“老行”又觉得自己行了,他拄着拐杖追出门老远,又把酒僧拉进了我家的门。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刻青字的白瓷碗里盛满了汤,放在我的面前,我却一直没开口。
父亲一脸茫然,问我怎么了,为什么不喝。我妞妞捏捏的说:
“里面有尿。”
“好好的汤哪里有尿?”
“那个老和尚用过这碗。”我跟父亲讲了“酒僧借酒”的事。
父亲没有说话,把我拉出厢房丢在院子里,一个巴掌抡圆了,抽的我直转圈。
我没敢躲,当然,也不敢仰着脸说:“你真贱”。
小学三年级我搬进了城里上学,离开了老林,离开了老家。
饭桌上,听见母亲和父亲闲聊。
“后街张建国家的儿子小虎,淘气,爬猪圈,一头栽进粪坑,灌了一嘴的尿。他亲叔叔路过,看他满身的屎,嫌弃,没伸手去拉。”
“他爹来了,也只远远的伸出一根竹竿。还是多亏了那个和你喝酒的老和尚,正好路过,二话没说,一脚踩进粪坑,把他拉了出来。
父亲一边嚼着包菜,一边听着,不看母亲,也不看我。
“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初中时候,我的语文老师给我们讲课。
他带了厚重的眼镜,身材修长,身披白色笔挺西装,激动的讲苏东坡和佛印的故事。
我端正的坐在座位上,思想已经天马行空。
讲台上的老头已经年过半百,又仿佛忽然回到了那些挠人的夏天,他和老和尚像是两个小孩儿,排排坐,吃果果。
院子里油菜花开放了,随风摇摆,像是海浪。
高三那年,临近高考的30天,我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怎么叫也不出来。
那是老头人生第二次大病。
我悠哉悠哉,在屋子里吹着空调看着小说;他在大厅中门窗紧闭,满头大汗的栽倒在地板上。
医院里,母亲跪在医生面前,哭成了泪人。
还好,上天不跟我开玩笑。三天后,老头醒了。
那是半夜。
“饿死了,饿死了”,他轻声细语,对鼾声中的母亲说。
两碗热腾腾的馄饨、一盒八宝粥,凌晨五点,母亲硬是把医院的厨师从床上扒拉起来。
那个星期的周末,学校夜休,我踏着鸟鸣走进医院病房。
老行和小行,面对面,促膝畅谈。
眼泪多于语言,不知为什么,二十多年积累的密密麻麻的结,一夜之间忽然就解开了。
临近凌晨,街道上有些冷,我扶着他脚踏暮春的花香。
我问他,是否还记得酒僧。
“哦,你说他啊,他是你二伯,是前年死的吧?”
“那时候河南三年饥荒,哀鸿遍野,地里面颗粒无收,就连来年的种子都被人从地窖里扒出来吃了。”
“自你大姑、大伯之后,你二伯出生。家里没饭吃,眼看婴儿要饿死了。可天无绝人之路,京北南下来了一队酒商,老掌柜半百无子,一眼相中了你二伯,收作干儿子。留下下二百新币,把人抱走了。”
“68年,我出生,南京传来噩耗,二哥的干爹被挖出黑历史,吊死在自家门梁上。干娘五天里不吃不喝,也死在了床上。”
“家里存的那点钱,什么瓷器玉盘,紫檀青木,全被人抢去。就像贾家一夜败落,贾宝玉出家为僧。你二伯扣响嵩山的庙门,剃了头发,成了和尚。”
“从小喝酒长大的,忽然就没了酒。二伯去山下偷酒,被方丈撞见,一怒之下逐出庙门。”
“他一路流浪,卖些小东西为生。”
“99年五月,你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二哥从陕西沿河而下,一路风雨中敢来,没赶上葬礼,却赶上你出生。”
“最爱湖中行不足。”
“行不足。”
“他在你额头点了一滴橄榄油,转了一圈,默念法事,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我耳后赤红,脸上发热,偷偷瞄了他一眼。还好,他早已经忘了那次我借酒僧的酒。
遥遥想来,酒僧望向我的眼神似乎比父亲更像个父亲。
那时候老头说酒僧懂酒,原来,他从小就懂酒。
东坡之于佛印,父亲之于酒僧,就像我之于老林。前者有名,后者无名,却都被高山流水春花秋月系着,想拉都拉不断。
9
这些年,我和老林各自飘向北方,不知为什么,想起他的时候,首先想起的是他半张脸贴在水泥地看着我的样子。
人就是这样,披着伤疤在刀光剑影里走了好几遭,爬出来的时候,心多半已经凉了。
有时候,当他放下手中的针线和刀枪,转身望向时间黑洞。他看见的,一般都是自己的遗憾内疚:没竭尽全力做的事;被他伤过的人。这就是最大的惩罚。
就像父亲可以忘了我借酒僧酒的往事那样,酒僧可能早就忘记了脸上的伤,但我却永远忘不了。
每当恶意的想法浮现我心头,它就跳出来,狠狠的给我一巴掌。
老林、黄师傅。晚来十年的道歉,如今俯首敬上。
有一个人让你丢盔卸甲
难说。
光从东边来,今朝又是一天晴朗。
姑娘卸了艳装,将军弃了金甲,商人停止假笑,政坛的中流砥柱放下绷紧的神经,稀松平常地翘起了二郎腿。
因为他们都回家了,找到了想找的人。
因为家里有个深深牵挂的人。
那人,让他们丢盔卸甲,眼泪肆意横流。
我不是倾城美女,不是威武将军,没有富甲一方,也没胆量挥斥方遒。
但我身边有几个人,可以让我原形毕露,变成孩子。
我把他们死死的抱紧,口中吐出光芒万丈一朵莲花,燃烧身体,怒目看向周遭无尽黑暗。
“你们给老子滚!有多远滚多远!别伤害我最爱的人。”
它们似乎被我镇住了,吓得抱头鼠窜,屁滚尿流。
我脸上露出了笑容,觉得自己无比伟大。
我松开我深爱的人,却惊奇地发现,他们身上全是流血伤疤。
我低下头,看见身上居然长满了刺。
我震惊了,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身边人拍拍我的肩膀:
“宝贝啊,多亏你了,成功地保护了我们!”
看见他们的笑脸,我忘记了羞愧,心中升起一点骄傲自负。
我怒吼一声,双脚踏起万丈灰尘,身体发出耀眼光芒。
破旧肮脏的身子被洗得干干净净,我的身上被披上银盔金甲。
我提着锋利钢刀,朝着落荒而逃的黑影追将过去。
跋过了山涉过了水,黑暗中竟然看见了一点光,忽明忽暗。
我好奇前往。
惊奇中看见有一人,身上长满尖刺,燃着火,四肢张开,保护着身后一个人。
那人在他的保护下面奄奄一息。
这个场面似曾相识!
那人大喊一声:
“你们给老子滚!有多远滚多远!别伤害我最爱的人!”
提着刀追将出来。
我吓得落荒而逃。
忘记翻了多少山,涉了许多水,终于回到我爱的人的身边。
看见他提着马灯,垂手站立,两眼泪痕,笑着叫着我的名字。
看见他,我全身颤抖,眼里的暴雨肆意地冲出来,在我脸上忘情横流,我顾不得擦。
我丢了盔卸了甲,狂奔着扑向他。
可我却忘了,我身上长满了刺。
他张开怀抱迎上前来。
“呲”
尖刺刺穿了他的胸膛。
他不管,抱紧我。
“呲”
尖刺刺穿了他的手臂。
他没有怨言,用含笑的眼睛看着我。
“啪”
手上的马灯掉落,在地上摔得稀碎。
黑暗中唯一的光也消失了。
万籁俱静,成了一片死灰。
走了的安然,活着的坦然。
有时候,当我帮了些许个人,也能放下了那些个陈年往事。
老林,黄师傅。我将扛着你们心中的那杆旗,唱着歌,奔向四面八方。
旗在人的心中飘扬,当中书着大字:
“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