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偷灯油的妖怪,我害怕
梨花十三2021-01-19 21:562,245

  老纪起夜的时候,看见我床上的灯还亮着,就颤巍巍的伸出半根手指。

  “十三,陪我去撒尿好不好,我怕,我怕。”

  当时我在读知乎鬼故事社,看见那只干枯瘦削的手指,立刻魂飞魄散,吓得缩成一团。

  半天,眼睛才适应过来。黑暗中摸索到眼镜,努力看清了人脸,一瞬间,怕变成了生气。

  憋红了眼,大喊出一句话:

  “擦,给老子滚……”

  半夜十二点,寝室楼里鸡飞狗跳,许多同学操起地方方言跟着一顿骂街。

  老纪娘里娘气的,很粘人,大背头梳到脖颈,说起话来,像唱陕西山歌。

  七月,洛师月明湖里泡着几只鸭子,湖里的芦苇从岸边的水里长出来,一直生到湖中心,几朵粉红色的荷花从芦苇丛里探出头,盯着骄傲的太阳欢喜地发呆。

  老纪喜欢一个人抱着书坐在湖中亭,一坐就是一天。他读朱川凑人、太宰治、和芥川总是读到失了神。

  有时,我在图书馆三楼的阳台上倚着竹椅品一杯清茶,俯身就能看见石林和湖水,美景沁入心里,好像正在读着戴望舒比下的江南。

  天阴一些,温热的风吹来一阵细细的雨丝,轻抚过假山和河田,落笔在湖心碧波中,不知不觉,荡起了千层波涛,那湖中坐着的读书人被雾色罩着,让人看着越发的像一个亭亭的姑娘。

  老纪在书里的陶醉还曾闹过笑话。

  有一节毛概课,女老师讲到井冈山,忽然卡了壳。

  “主席带领仅存的300名革命战士,上了井冈山,看见漫山遍野盛开的野菊花,心里生出寂寞来。”

  “生出寂寞。”

  “额……寂寞。”

  “寂寞……”

  老纪坐在第一排,抱着一本小说正读的认真,忽然惆怅的抬起头,眼里噙着泪,声音销魂:

  “我好寂寞,要抱抱。”

  声音不高,只有前几排能听得见,我坐在老纪旁边,没憋住,抢先笑了起来。

  女老师似乎也听见了,被我的笑声感染,跟着放下手里的教鞭,捂着肚子笑。四十岁的女人,脸上殷红殷红的,硬被逼成了个待嫁的姑娘。

  笑声像波浪,一层一层,从前边传到后边,一直传到最后一排。

  那天晚上,学校表白墙发了朋友圈,点赞过万,标题:

  “大一新生向女老师表白,女老师羞红了脸……”

  配图是老纪销魂的背影。

  我和小萱闹分手的时候,就拉老纪到枣园楼顶坐着抽猛烟。

  风吹散老纪吐出的烟雾,呛到了我,猛烈的咳嗽起来,又狠心的落下大滴大滴的眼泪。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在我脑子里汇聚成一缕光,忽然不知怎么的,就特别想问老纪为什么那么爱读书。

  他把头发拨到耳后,沉思了片刻。再抬头的时候,也已经是满眼泪花。

  那一夜,他对我说了很多话,他说他痛恨这个世界,痛恨世上的人,想要远远的逃走。

  他曾翻过山,但山的后面还是一片烟囱,根本无处可逃。

  就只有读书,读书的时候,人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没有歧视和偏见的世界,他能在里面暂时的存身,求得一丝安慰。

  老纪是在临近毕业的时候找到的另一半,他偷偷的给我看了他们的合照,这一次,我没有嘲笑他,而是由衷的钦佩他的勇气,并给他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他的另一半叫景阳,是个阳光的大男孩,照片里,他俩肩并肩坐在河海公园落满秋叶的长椅上,共同读着一本泛黄的书。

  故事发生在2015年的秋天,洛阳新街刚刚建成不久,华灯初上,就已经人山人海。

  我们寝室五个人,一夜之间就走散了,只剩下我、老纪和马洪川。

  坐上308,乘客零零散散的,四周是闪着霓虹灯的辉煌的夜,压迫着人喘不过气。

  三个人很默契的开了局王者,却又都不说一句话。

  那天我打的很菜,注意力一直集中不起来,车子颠簸的时候还会偶尔撞到头。

  还好车走的算快,一路绿灯,直到看见了波涛汹涌的人群。

  人群中央有个两尺高的舞台,年轻的演员正演唱着豫剧,景阳就在其中。

  他唱男旦,面颊上铺着粉,唱到动情时候,天空上忽然飘来一片落叶,干枯瘦削,像一只纸做的蝴蝶,飘飘荡荡,好像要找地方落下去。

  台下人忽然安静了,有人在看叶子,也有人在看景阳,他们似乎都在等着什么。

  那片叶子终于还是落下了,叶柄插在景阳的发簪上,就像是天上一只优雅的空城精灵,爱上了地上一个失落的小镇姑娘。

  叶子在景阳头上生了根,任他俯首和低眉,争喧和假泣,它都岿然不动。却又在最后定场音落下的瞬间忽然碎裂了。

  干枯的叶肉拂过景阳微醺的脸颊,一片一片的飘落下去,都在灯下反着银白色的光,似一颗颗晶莹洁白的眼泪。

  老纪等到人群散去,浮华沉淀成了幽冷,他和他就隔着二十米的距离,目光流淌成河流,诉说着相见前的二十二年凄苦和艰刻。

  他们的婚礼很干净:洁白的帘子,斑斓的花,两三个知心朋友。

  2018年那个短暂和优雅的夏天,我从杭州乘坐高铁去西安送小萱最后一程。一路上心如死灰,放任脸上的泪水肆意横流,淹没了心脏。

  我翻开通讯录,给所有的朋友群发了祝福的短信。

  有人回“谢谢”,有人回个笑脸,有人反问“今天你结婚?”,只有老纪,发来一整屏文字:

  十三,我懂你,我一直都懂你,你一点都不坚强,还总要硬撑着。撑不住就不要撑了,回家吧,我们都是你永远的家人。

  那一刻,感觉心里的脓包被谁狠狠用针扎破了,喷出了所有的骄傲和倔强。

  我最难的那段时光,是在老纪家度过的,我总是吃完饭后在西直门昏黄的路灯下走着,身边跟着毛茸茸的阿福,还有他和景阳领养的女孩儿:小点点。

  假如有些话你留不住了,那就请放进时间里冷藏着,等待内心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变得成熟和苍老,再拿出来一起听。

  有些人你用旧了,那就请织成棉衣,裹在身上,不管遇见什么大风大浪都能够安然无恙。

  有些感情变成了记忆里最模糊的碎片,就请你离开我,别说我绝情,让我换一片晴天,独自生活。

  老纪有个悲惨的童年,我也只在他喝醉酒的时候才听到的,别的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流着泪描述的那张画:

  秋天的黄昏,小屋外,晚霞流着血,路边长满了妖艳的罂粟花。小男孩赤裸着被男人绑在椅子上,身后满是鲜血,男人全身污秽,正接受着上天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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