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验尸
腰鼓山下,晨曦微露。
浮生和云舒如约而至,她们向四处张望了一圈,却不见半个人影。云舒气得直跺脚,道:“这夜郎君会不会是想当缩头乌龟,不敢来了?”
浮生十分肯定地说:“不,凭我的直觉,我相信他会来的。”
正说间树林里走出两男一女。中间的是个身材高大的黑脸长胡子壮汉,腰间挎着一柄长剑,看起来一副盛气凌人、颇有威严的样子。左手边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身材略矮,长相俊朗,手中拎着把铁锹。右手边是一位背着药箱、身着华服的美貌女子。他们走到云舒和浮生跟前停了下来,年轻小伙躬身道:“在下子煜,这位是黑老二,这位是鬼医,是夜郎君派我们来为琉璃开棺验尸的。”
“夜郎君呢?他怎么不来?”云舒一脸不悦。
“郎君自有要事,这种小事,不必劳烦他亲自前往。”子煜没好气地回答。
“你——”云舒怒目而视,“你竟然说为琉璃开棺验尸是小事!”
浮生拉住她,劝道:“云舒,算了。办正事要紧!”云舒狠狠地瞪了子煜一眼,强压下心头的怒火。
“你们的琴呢?”子煜问道。
浮生于是依依不舍地将背后的古琴交到他手里。子煜将琴拿给黑老二看了一眼,待他点头确认无误后,背起古琴。
一旁的鬼医不耐烦地催道:“死者的坟墓在哪儿?”
她们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张美若天仙的脸,嘴大张着,一脸惊愕的神色,好像刚才听到的粗犷低沉的男声根本不是从这张樱桃红唇中发出的一样。而黑老二和子煜却好像司空见惯了一样,神色自如,一脸淡定。云舒缓了缓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哦。在……在……哎呀,我也说不清了。你们且随我来!”
云舒和浮生走在前面为他们带路。路上云舒时不时地回头瞄一眼鬼医,她悄声对浮生说:“我怎么看他怎么像个女的。可是他这张脸和他的声音实在是对不上号啊。”
浮生小声制止道:“云舒——”
云舒吐了吐舌头,说:“好啦。我知道了。不说了还不行嘛。”
来到琉璃的墓地后,云舒和浮生祭拜了琉璃,子煜和黑老二手持铁锹挖了起来。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后,终于露出了棺材。这时,子煜拿出随身携带的白布,把棺材周边围成一个圈儿。鬼医换好衣服,戴上面巾和手套,进入其中。过了一会儿,他对黑老二说:“尸体水积于肺,闭塞气道。口中含沙,面紫、尸斑淡红,应是生前溺亡。”
“这么说,琉璃真的是自杀了。”子煜说。
“还有一个线索或许会对你们有用——”鬼医看了一眼浮生和云舒,继续道:“死者生前已怀有三个月身孕了。”
“什么?!”云舒和浮生异口同声道。她们惊愕不已,万万不敢相信这个惊天霹雳。
“我还发现了这个——”鬼医拿出一条丝制方帕递给黑老二。
黑老二打开方帕,发现帕子的一角绣着一个纤细的“华”字。他问:“你们可知这个‘华’字有什么寓意?”
浮生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她感觉这个黑老二的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儿听到过。见对方盯着自己看,她忙接过帕子,说:“这帕子是琉璃平时随身携带的。”浮生出神地注视着丝帕上的字,突然,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十分痛苦地抱住头,好像想起了什么难过的往事。云舒连忙上前扶住她,关切地问:“浮生,你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浮生定了定神,宽慰她道:“没事儿。只是这帕子上的‘华’字似乎让我想起了什么人,但是我一时间看不清那人长什么样儿。”
云舒上前瞧了瞧,也一脸疑惑地说:“奇怪,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帕子上多了一个‘华’字。这个字琉璃是什么时候绣上去的?”突然,她拍拍自己的脑门,大声道:“我知道了!这一定是害死琉璃的那个男人!”
“莫非那个男人的名字中有一个‘华’字?”子煜猜测。
“银子呢?”鬼医伸出右手问道。
黑老二转向子煜,示意他拿出银子。子煜极不情愿地一边掏出银子给鬼医,一边嘀咕道:“每次验尸都要付给人家整整二十两纹银,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鬼医一拿到银子,便喜笑颜开地往回跑去。一边跑一边在嘴里念叨:“有银子了!哈哈……有银子喽!”
子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道:“真是个疯子!”
黑老二双手抱拳,低头思索一会儿,问:“你们可知道,琉璃平时都跟什么人来往?”
“琉璃跟我和浮生几乎形影不离,除了戏班子的人外,她并不曾和外人往来。”云舒说。
浮生接着说:“是啊。琉璃性格内向,胆子又小,见着生人都脸红,连话也不敢说,更别提什么来往了。”
“琉璃在戏班子可与什么男人关系密切?”
云舒和浮生互相对望了一眼,纷纷摇头。云舒斩钉截铁地说:“那个男人不可能是戏班子的。因为戏班子除了老班主以外,其余都是女的。并且,老班主都是头发花白的六旬老头了,绝不可能是他。”
“那你们可曾听她提起过什么男人没有?”子煜问
云舒先是摇头,接着她像想起什么似的。急忙说:“对了,好像自从来临安城的几个月以来,琉璃有好几次在大家伙都练功的时候,一大早不见了人影。有一次我问她做什么去,她只是说自己从没见过像临安城这么繁华的地方,所以想趁班主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去逛逛。”她懊恼地敲着自己的脑袋,“哎呀!我真笨!我怎么没想到她是一定是去见那个男人了!都怪我!我要知道她是去见那个男人的话,说什么也不会帮她打掩护的!”
浮生安慰道:“云舒,你别责怪自己了。你也不是有意的。再说了,你也不知道实情啊。”
黑老二拿过方帕,放在鼻边,一股浓烈的尸臭味道熏得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但他还是耐着性子仔细地嗅了一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从中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他转身说:“走,我们去戏班子看看。”
九、医仙下凡
“浮生,你说害死琉璃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我们会不会也认识他?还有,既然我们是义结金兰的好姐妹,为什么琉璃要瞒着这件事?真是搞不懂!”云舒越想越觉得心中有无数个疑问亟待破解,可是她却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浮生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自从她看到琉璃的方帕以后,脸色看起来愈发苍白,较往日的忧郁似乎更甚。
“浮生——我在问你话呢!你怎么了?”
“哦。没……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了白乐天的那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向来多才女子便多情,但惜多情总被无情伤。琉璃那么聪明善良,却也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我想,并非琉璃故意瞒着我们,大概是她爱的那个人不许她透露他的消息吧。”浮生猜测道。
“也许吧。”云舒回头看看跟在后面的黑老二和子煜,一个满脸络腮胡子,面容呆滞,另一个看起来举止轻浮,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怎么看都觉得不靠谱,原先她满以为那位夜郎君会亲自出马,却没想到自诛心阁一别后,此人就如同消失了一般,再不见任何踪影,她不由得长叹一口气,随后又失望地摇了摇头。
这一幕恰好被子煜看见,他气呼呼地说:“哼!这个小娘子,好生无理!明明是她有求于我们,现在搞得倒好像我们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就没见过这么失礼的人!”他瞟了黑老二一眼,见他还是面无表情,叹道:“郎君,我就弄不明白了,你说你易容成什么人不好,非要鬼医给你整成这么一张无趣的脸。”
“嘘……别说话!”子夜停下脚步,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这香气——好熟悉……”
突然,他像发现了什么一样,三步并作两步地快速向前方冲去。子煜不明所以,只得追上前去。
原本走在前面的云舒和浮生见刚才还慢悠悠的两人一下子跑到了她们前面,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奋力跟上去。
气得云舒直冲他们大吼:“喂!等等我们!等等——”怎奈这两人步伐实在太快,一晃眼间已没了人影。
大约跑了两个街角后,她们来到断桥上,看见河岸的不远处停靠着一艘小船,一群人排起长队直至船边,周围还有不少围观的人。她们站在原地大口地喘了会儿气,然后向人群搜寻一圈,发现黑老二和子煜正站在围观的人群里面。云舒只好拉着浮生使劲朝他们靠拢。终于挤到他们身旁,她正想朝他们抱怨一番,却发现刚才还一脸呆滞的黑老二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云舒转眼望去,只见距离河岸约三米处的船上正端坐着一名身披白色裘衣的年轻女子,她正全神贯注地为面前的一位面容枯黄、身形消瘦如柴的年轻女子诊脉。她身旁坐着一个梳着双鬟的女童,女童看起来神色专注,一副极为认真的样子。船头坐着一位头发半白的老头,一直静默不语。
“原来是个女郎中。”云舒心想。“可是,女郎中有什么好瞧的?”
她靠近子煜,刚要张口问他,他却一脸严肃地伸出食指,示意她保持安静。云舒虽然生气,却也不敢多嘴,只好悄悄问身旁的一位面色和善的大婶:“老人家,这位女郎中什么来头?怎么这么多人来此排队求医?”
大婶打量了她一眼,小声道:“小娘子,听口音,你是外地来的吧。我告诉你,这位女郎中名字叫做朝闻,她的医术可是不得了,无论什么疑难杂症她都能治好。简直是医仙下凡!所以大家都叫她‘小医仙’。不仅如此,她心地善良,若是遇着付不起医药费的穷人,都分文不收,简直是菩萨心肠呢!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她悄悄附在她耳边说:“只不过,她还有个奇怪的条件,她要求每一位来这儿医治的病人都要在城外的荒山上种下一颗桃树。而且,她每月只来这里诊病三五次,每次都是在船上看病,看完病又坐船回去。以前啊,也有人想花重金请她去坐堂,她通通都给拒绝了。”
“原来是这样。”云舒似有所悟。再看去,她对眼前平平无奇的医生瞬间生起一股敬意和一丝好奇。
浮生也是一脸羡慕和钦佩,心中暗暗赞道:“生为女子,当如这般才不算枉活。”
朝闻诊脉过后,又叫病人张开口舌,见其舌苔黄腻,口臭扑鼻,她神色凝重地问:“近半年来你是否常常觉得胸闷气短、行经不畅,腹部胀痛难忍,且食欲不振,乃至失眠多梦、情志抑郁?”
病人连连点头,说:“正是,正是。”
“恕我冒昧问一句,娘子近来可曾遇到什么伤心欲绝之事或是精神受过什么刺激?”
“不瞒你说,半年多以前,我家官人突然因病离世,只留下我和年迈的婆婆相依为命。我们夫妻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婚后更是琴瑟和鸣、相敬如宾,谁料……还未成婚一年,官人就弃我而去。”女子泣不成声,用衣袖擦拭了眼角的泪痕,哽咽道:“自官人去后,我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只觉活着没有任何盼头。要不是家中还有年迈的婆婆需要照顾,我真想随官人一道去了!”说完她又抽泣起来。
“人死不能复生,娘子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朝闻安慰说。她接着说:“你这是因过度思虑,情志不畅而致肝气郁结。肝主疏泄,喜舒畅而恶抑郁。一旦肝失疏泄,便会使人气机郁滞,情志抑郁,气血不畅。气血不畅,则生疾病。我先给你开个方子。”说完她拿起笔写下方子,交给病人。“此方名为解忧汤,你按方抓药煎服,不出三日,病症便会减轻。不过——”
“不过什么?”病人一脸担忧。
“不过,我这方子只能缓解你的病症,却不能根治。”
“那要如何才能根治?”
“你应该清楚,你的病不在身,而在心。你的心结一日不解,你这病便一日不能痊愈。心病还须心药医。若要痊愈,还需医心。”
“大夫,那要怎样才能医好心病?”
“三日后,我还会来此地。届时我将为你医治,不过,心病最是难医,能否治愈,也得看你的造化。”
“多谢医仙!多谢医仙!”病人连连称谢道。
朝闻颔首微笑,示意菡萏送客。菡萏走至船边,在一个凹槽处轻轻一按,出现一个圆木按钮,从船舱缓缓伸出一条长长的竹制木板,直通岸边。待那名病人沿船板走回岸边后,菡萏又按住按钮,船板又缓缓缩回船舱去。
朝闻起来向人群躬身后,便转身回到船舱中去。菡萏随即朗声道:“今日诊病结束。需要诊病的请于三日后卯时在此等候。”说完她也走进了船舱。船头的老头随后划起桨来,那船便开始缓缓向前驶去。
人群一片哗然。许多还在排队的人眼见今日无缘诊病,只得一脸无奈地四散离去。
十、赌约
这时,一直静默不动的子夜却忽然旱地拔葱一般,纵身一跃,如一只轻捷的燕子一样飞到船上。他站在船上,正对着船舱,隔着帘子拱手作揖,然后朗声道:“请恕在下冒昧叨扰,实在是有一事想请教娘子。”
“郎君有何事指教?但说无妨。”里面传来朝闻清柔的声音。
“不知娘子是否认识桃医婆?”
“桃医婆?”朝闻愣住了。“这不是我年少时在临安城易容成老婆婆行医时用的名号吗?莫不是当日诊治过的病人?”
她有些好奇地掀开帘子,朝外面望去。面前站着一位身姿挺拔,面黑长须的壮汉。她努力在记忆中搜罗一番,许是时隔多年,只觉对此人并未有什么印象。倒是这人的一双眼睛,有点儿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她一时又想不来在哪儿见过。不过,即便她认识来者,也打算装作不识。因为,打从她抛却“林秀”这个名字,封尘与桃源有关的一切的时候,她就下定决心,从此埋葬过去,隐姓埋名地了此残生。
朝闻淡淡地回道:“桃医婆是谁?我并不识得。”
子夜目不斜视地盯着她,似乎极力想在她身上寻到桃医婆的影子。眼前的女子乍一看平平无奇,但细细端详一番,倒也别有一番引人侧目的魅力。或许是那双清纯动人的眼睛,也或许是眉心的那朵别致的三瓣莲花,又或许是她浑身散发的超凡脱俗的气质,总之,从未有哪一个女子如她这般让他觉得与众不同过。然而他无奈地发现,对于桃医婆,除了那略显沙哑的温柔声音和一缕奇异的清香外,记忆深处只留下一团模糊的黑影。是啊,那时的他还是个生活在黑暗地狱的瞎子,又怎么可能看见桃医婆长什么样呢?听子煜讲,桃医婆是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婆婆,这位小娘子绝无可能是她。可是,他的鼻子绝不会出错,她身上散发的独特的沁人心脾的清香,那能让人不禁联想到漫天飞舞的桃花的香气,那令人心生喜悦的香味,和当年桃医婆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因此,他敢断定,她一定与桃医婆之间存在某种关系。她们是祖孙?师徒?又或者是忘年交?可是,为什么她要一口否定自己不认识桃医婆呢?他很想问个清楚,却又觉这样未免太过唐突。何况,既然人家矢口否认,自有其理由,即使他追问,她也不一定会说。那么,不妨先找个由头跟她建立联系再说吧。
子夜继续说:“在下还有一事想请教娘子。”
朝闻感觉他深邃的眼睛似乎能看透她的内心,以致于她竟不敢直视他的双眼。但她还是鼓起勇气,看着他的眼睛回答说:“郎君请讲。”
“方才我听闻娘子提及可医人之心疾。心中颇有疑虑,请问,人心真的可医吗?”
“你这人,甚是无礼!”菡萏突然从船舱里伸出小脑袋,一脸不悦。“不请自来向人赐教,不自报家门也就罢了,还一堆奇奇怪怪的问题!我看你就是来挑衅的!”
“好一个口齿伶俐的小娘子!”子夜心想。他一脸尴尬地说:“这位小童说的是,确是我的不对。”
菡萏最讨厌别人把她当作小孩,因此用手指向自己,生气地说:“我不叫什么小童,我叫菡萏。”她又指向朝闻,正色道:“这是我师姐,我是她师妹。你听见了吗?”
子夜心中好笑,分明还是个五六岁的毛孩子,言语间却是十足的大人口气,但他最怕被小孩缠上,便点头道:“你叫做菡萏,是朝闻医仙的师妹,我已经听到了。”见她露出一脸满意的神色,他才又说道:“刚才情急之下忘了自我介绍。在下乃诛心阁夜郎君。”
“你就是那个杀人诛心的诛心阁的夜幽王?”菡萏惊讶不已。
“正是。”子夜回答。
他又转向朝闻,问:“劳烦娘子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人心真的可医?”
朝闻刚才还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态,但一听对方竟是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杀人魔王夜幽王,顿时脸色一沉,冷冷地说道:“人心可医。”
子夜好像故意要激怒她似的,一脸自得地说:“依我看,人心可诛不可医。”
“何以见得?”
他突然眼神凌厉,追问道:“敢问娘子,人心若是可医,你可医得这天下人的贪心?你可医得这天下人的歹心?你又可医得这天下人的杀心?”说完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
朝闻从未想过这些问题,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一时语塞。她又羞又愤,从小到大,她还从未被人这样步步紧逼过。然而此人的气势却是凌人,若不反驳回去,她实在心有不甘。她定了定神,恢复冷静后,反问道:“敢问夜郎君,你既认为人心可诛,你可杀得这天下人的善心?你可杀得这天下人的爱心?你又可杀得这天下人的慈悲心?”
“好一口伶牙俐齿!”子夜拍手鼓掌,朗声道:“既然你我都说服不了对方,那么我们不妨来个赌约,如何?”
“我从不与人做什么赌约。郎君还是请回吧。”她冷色道。
“这么说,朝闻娘子是承认人心不可医了?”他似乎故意要激怒她一样。
“你——”她没想到此人竟如此无赖,原本心中并不想理会什么赌约,可是,看着他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一时气从中来,不由脱口而出:“什么赌约?”
他微微一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娘子不是自称可医人心吗?正好有人托我去诛杀一人,你不妨试试看可否医得此人?”
“若是我医得了呢?”
“你若真能医得,从此江湖上便无诛心阁和夜幽王。但你若医不得——”
“便要怎样?”
“以后便莫要再四处自称可医人心了!”
“好!一言为定。”
“这个叫做窜天猴,只要我轻拉引线,它便会直冲上天,发出长啸声,方圆五十里,都可听到此声。待我抓得那人,我便会拉响它,届时你可前来。”
朝闻收下窜天猴后,就立马拉下帘子,一脸冷漠地说:“随时恭候!慢走——不送!”
子夜虽然被下了逐客令,但也许是因为她和自己苦苦寻找的桃医婆之间有些关联吧,他满脸笑意,看着她生气的样子,觉得饶有趣味。从小到大,除了偶尔开开子煜的玩笑取乐外,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与人谈话这么心情愉悦吧。
不过,当他看到菡萏正睁大双眼,恶狠狠地瞪着他时,后背不由冒出一丝冷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决定宁可得罪魔鬼,也不得罪眼前的这个小鬼。于是,他说了声“告辞”后便又如来时那般快速飞回岸边去了。
“夜幽王!你等着瞧!我们一定会赢的!!”远处传来菡萏清脆的声音。
当云舒和浮生听见这一声响亮的“夜幽王”时,她们看子煜面露尴尬之色,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黑老二正是夜郎君。云舒一脸鄙夷地看了一眼子夜,小声对浮生说:“难怪他要戴个面具,原来是自惭形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啊。”
子煜攥紧拳头道:“我都可听见了!”
“哼!听见又怎样?”云舒轻蔑地说。
“你……我家郎君才不是——”子煜刚想说真正的夜郎君才不是如此粗鄙丑陋的样子,却看见子夜露出阻止的眼神,只得愤愤地转过头去。
浮生为了缓解气氛,对众人说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快点去戏班要紧。”
子夜点点头。一行人便匆忙赶往聚缘戏班。
十一、聚缘戏班
云舒等人来到戏班时,戏班的众人都外出演戏去了。子夜和子煜正好趁机去琉璃生前所住的房间查看。翻箱倒柜搜寻了一番后,他们一无所获。正待离去,子煜突然在床脚的缝隙处发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青色瓷瓶,瓷瓶做工细致,材质考究,打开瓶盖,溢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不一会儿,满室皆香。
浮生脸色接过瓷瓶,脱口而出:“这是——花露蒸沉液!”
子夜忽的想起了什么,从衣袖掏出琉璃的方帕,仔细嗅了嗅,缓缓说道:“琉璃的帕子上残留的香气同这瓶中的一样。”
云舒凑近方帕,结果却被帕子上的尸臭味道熏得直想吐,她赶紧将方帕扔给子煜,说:“我怎么只闻见了尸臭味儿?”
子煜一脸不屑地瞟了她一眼,得意地说:“我家郎君的鼻子可是世间少有。几里之外的香气他都能闻得到,这点儿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你怎知这是江南李记香坊的花露蒸沉液?”子夜问浮生。她却紧闭双眼,沉默不语,似乎在脑海中苦苦寻觅着什么。他又仔细端详瓶子,发现瓶底写着“天香阁”三个细细的篆体小字,继续说:“据我所知,李记香坊早已在两年前就被并入江南王氏的天香阁,而他们的镇店之宝花露蒸沉液也随之摇身一变成为‘花露天香液’。此香乃顶级香露,颇受王公贵族青睐,价格昂贵,绝非普通人所能消费。”
子煜接道:“如此说来,琉璃只是一介寻常女子,如若不是有人相赠,她是断然买不起这么名贵的香露的。那么,除了她在信中提到的那个负心汉以外,怕是也没人会赠予她一瓶香露了。”
云舒见浮生显出痛苦的神色,问道:“浮生,平时从未见你说起过什么香露。你对李记香坊怎么那么熟悉?莫非你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浮生一脸茫然地说:“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我一闻见这香,还来不及回想,‘花露蒸沉液’几个字就脱口而出了。”
云舒高兴地抱住浮生,兴奋地说:“浮生,我想,这香一定同你有关。说不定,你的记忆会因此恢复呢。”
子夜久久注视着浮生,眼里满是怀疑。在他看来,浮生似乎与平日里见过的走街窜巷的艺人都不相同。她言谈举止优雅端庄,又身携名琴“焦尾”,还能一眼识别出花露蒸沉液这样名贵的香露,俨然是大家闺秀。可是,刚才听她们言谈间她似乎失忆了。他断定,她一定与李记香坊之间存在着莫大的关联。至于这个关联是什么,他一时还没有头绪。他对子煜说:“我们去天香阁看看。”
“我们也去!”云舒急忙道。
子煜看向子夜,见他不语,知道他是同意了,只好无奈地对她们说:“好吧。但是——咱们有言在先,你们去了以后可不要说话,莫要扰乱我们查案。”
云舒没好气地说:“不说就不说。哼!”说完她拉着浮生气呼呼地朝门外走去。
子煜看着云舒的背影,皱了皱眉头,叹道:“她怎么跟吃了枪药似的!”
方要出门,却正好遇上老班主等一众人回来。
得知云舒和浮生是为了给琉璃报仇才几日不见人影,老班主长叹了口气,道:“琉璃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死了,我心里也难受。我知你二人向来与她交好,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就算你们为琉璃报仇雪恨了又如何?琉璃能死而复生吗?”
“老班主,你就让我们去吧。我一定要找出害死琉璃的那个负心汉!”云舒攥紧拳头,愤愤道。
子夜走上前介绍道:“在下诛心阁夜郎君,有一事相问。”
“你问吧。”老班主说。
“请问,近日诸位可曾看见琉璃同什么男子过从密切?”
众人纷纷摇头。正待云舒等人一脸失望地离去时,人群中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有一个人——也许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云舒回头一看,惊道:“翡翠?!你快说,那个人到底是谁?”
翡翠怯怯地看了众人一眼,才慢慢道出事情的原委:“几天前的一个下午,我在戏台后面无意间撞见一个年轻男人正在跟琉璃拉扯。我隐约听见他说什么‘一刀两断、切莫纠缠’之类的话。当时琉璃眼睛红肿,泣不成声。她拉着那人的手,似乎苦苦哀求着什么。那人却面色生冷,不为所动,一举将她推倒在地,便拂袖离去了。我见状急忙上前扶起琉璃,询问她是什么原因。琉璃只推说是一个看戏的客人,喝醉了酒闹事。当时我也没往别处想,还安慰了她一阵。现在回想起来,那个男人当时根本就没有喝醉,因为我连一点儿酒气都没有闻见。我想,琉璃之所以那样说,应该是想隐瞒什么吧。”
“那人长相如何?可有什么特征?”子夜问。
“那人身着华服,个头中等,身形有些瘦削,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看起来像个书生。哦,对了!我瞧见他和琉璃拉扯的时候,他的左手背上有一道又深又长的疤痕,看起来十分醒目。还有,那人身上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至于是什么味道我也形容不来。”
子夜掏出瓷瓶,打开瓶盖,问:“可是此香?”
“对对对。就是这个香味!”
子夜看看子煜,二人异口同声:“天香阁!”
十二、天香阁
“掌柜的,请问这瓶香露可是出自这里?”子夜拿出瓷瓶问。
掌柜正埋头打着算盘,他抬头看了一眼瓷瓶,大惊道:“此乃我天香阁的镇店之宝‘花露天香液’一号,属顶级珍品。”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四人,一脸狐疑地继续说:“客官莫非怀疑这香露有问题?”
“我并无此意。”子夜见掌柜起疑,指着子煜解释说:“只是我家小弟前几日在街边不小心与一位郎君相撞,恰好拾得此瓶。我们见瓶底写有‘天香阁’三字,便猜想它应该出自此处。小弟一向心善,担心那位郎君如果得知瓷瓶不见了,一定会很着急。因此想来这里碰碰运气,万一遇见那位郎君来买香露,也好物归原主。”
掌柜的见来者不是来找茬的,这才放下戒备,轻松地说:“原来是这样啊。如此说来,几位当真是在做善事了。真是令人敬佩啊!”
“哪里哪里。不知您近几日是否见过一个身着华服,个头中等,身形瘦削,长得斯文白净的年轻男子?那人左手背上有一道深长的疤痕。”子煜问。
“郎君莫非说的是我家少当家的?他手上就有一个又深又长的刀疤。”掌柜低头沉吟一会儿,突然他猛得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哎呀!我想起来了!此人必是我家少当家无疑。前几日他曾来店里取走过一瓶‘花露天香液’,当时他嘴里的确嘀咕过先前的那瓶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不知你家少当家怎么称呼?”
“他叫王元华。每月初七、十四都要来店里查账,后天正好是初七,郎君若想当面归还瓷瓶,可在后天上午前来。”
“如此甚好。”
子夜说完便示意众人先出去再说。
“王元华……元华……元华……”浮生一路低头喃喃自语。
云舒有些奇怪地问:“浮生,你一直在嘴里念叨什么呢?刚才我看你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哦。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王元华’这个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子煜望着低头不语的子夜分析说:“看来,那日与琉璃发生争执的男人十有八九就是王元华了。”
子夜点头,吩咐说:“子煜,你去查一下这个王元华。”
“明白。”子煜得令后便先行离去。
子夜转而对云舒和浮生说:“后天你们也来。”
‥
这天,子夜和子煜早早来到天香阁附近,找了个茶摊点坐下来,一边喝着茶,一边注视着天香阁周边的动静。
子煜警惕地盯着对面,说:“郎君,已经调查清楚了。这王元华并非王家老爷的亲生子,而是他们家的女婿。王老爷膝下无子,只有一个独女,名叫王若柳。王老爷招了他做上门女婿后,他就成了天香阁的少当家的。据说,这王元华本是王家家门的一个穷困潦倒的远亲,王家上上下下十分不待见他。按理说,以他的条件,王家根本不会考虑选他做女婿。但是,不知怎地,两年前,这王元华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有钱的富商。王老爷这才答应将女儿嫁给他。我还听说,王元华虽然名义上是天香阁的少当家,但真正管事的还是王老爷。并且,传言说那王若柳不但长得五大三粗,而且凶横野蛮,对王元华非打即骂,王元华不敢有任何怨言,只得忍气吞声。要我说,天天面对这么一只夜叉,是个男人都觉得窝火。再看那琉璃生得貌美如花,又温柔多情,这王元华看上她似乎也并不奇怪。我猜测,王元华碍于家里那位夜叉的权威,并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外寻花问柳,只能悄悄地私养情人。为了不惊动家中大娘子,他嘱咐单纯善良的琉璃不要透露他的任何消息。所以,即便是对与她情同姐妹的云舒和浮生,她也守口如瓶。而王元华对琉璃本想玩玩就算,可没想到琉璃却动了真情,还告诉他自己怀孕的事儿,王元华怕事情闹大,为了自保,他选择抛弃琉璃和她腹中的胎儿。琉璃未婚先孕就被对方抛弃,伤心欲绝之下选择跳河了结自己。”
子煜觉得自己分析得头头是道,一脸得意地看着子夜,似乎在等待他的称赞,却没想到子夜听完只是沉默不语,他紧锁眉头,右手扶在桌上,食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桌面,好像心中在思索着什么东西。忽然,他抬头撇见了迎面走来的浮生和云舒,他盯着浮生的脸出神许久,直到她走到他们跟前才将视线移开。
子煜见郎君竟然这样毫不避讳地盯着一位女子,觉得十分稀奇,不由暗暗自言自语道:“郎君一向不近女色。方才竟直勾勾地盯着浮生看。嘿嘿,看来,我家郎君也开窍了。”
云舒见他一个人傻笑,问道:“你在笑什么?”
“没,没什么。”子煜有些心虚地回答。
子夜见一个左手露出半截疤痕的男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天香阁,对子煜说:“他来了。走,我们跟进去。”
十三、故人重逢
子夜还未踏进天香阁,便闻见了一种熟悉而又亲切的香气。他又惊又喜,心想:“难道是——”正疑惑间,他一抬头就看见了一大一小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朝闻,另一个是菡萏。“原来是她。”他倒忘了,这世间除了桃医婆身上有这样的奇香外,朝闻医仙身上也有。他不由苦笑了一下,方才的欣喜之情瞬间化为失望。
“师姐,我们买沉香来做什么?”
“你可知道,沉香不但是一种名贵的香料,还是治疗风水毒肿,去除恶气的上好药材呢。所以民间常有‘一两沉香一两金’的说法。”
掌柜的见来了一位懂行的,便上前作揖道:“这位客官看来是行家。”他指着她面前的一排沉香依次介绍说:“沉水香、桟香、黄熟香分别为沉香之上品、中品、下品。其中,沉水香有鸟文格、黄蜡、牛目、牛角、牛蹄、雉头、洎髀、若骨;栈香有虫镂、昆仑梅格;黄熟香则有茅叶、伞竹格。不知您要的是哪一种?”
朝闻微微一笑,指着跟前的茅叶说:“烦请给我来一两。”
“夜幽王?!”菡萏一脸惊讶地说。
朝闻回头一看,眼前这人正是几日前刚同她定下赌约的夜郎君。见他正双手抱臂,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脸看,她冷冷地说:“是你——”
子夜面无表情地回答:“是我。”
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微妙的氛围。
这时云舒却似乎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的这种气氛,她走近朝闻,一脸兴奋地对她说:“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朝闻医仙吧?”
“不敢当。”朝闻礼貌地微笑道。
云舒赶忙将浮生拉到跟前,说:“医仙,我的这位姐妹患了失忆症,不知医仙可否医治?”
浮生一脸尴尬地冲朝闻笑了笑,然后将云舒拉到一边,悄悄对她说:“云舒——你忘了我们是来干嘛的?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子煜在屋内搜寻了一圈,却不见王元华的半点身影,疑惑地问道:“掌柜的,请问今日怎么不见你们少当家的?”
“是谁在找我?”一个男人掀开里屋的帘子问。一道又深又长的疤痕像一条吐信的长蛇一般横穿他的左手手背,看起来十分刺眼。
“你……你是……”
浮生突然脸色煞白,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她左手抚住额头,右手指着王元华,似乎在拼命回忆着什么。她的脑海里不断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画面里一个男子一脸狰狞,和眼前的这个男人长得一模一样……她手举一把匕首,似乎一刀划过了什么人的手背……她泪流满面,绝望地瘫倒在地,一股鲜血从衣裙中慢慢渗出……可是她似乎越回忆表情就越痛苦,终于不堪头痛瘫在云舒怀中。
王元华也是面色苍白,双腿发软,他一脸惊愕地看着她,就像看见了鬼一样,嘴里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不……这绝对不可能……”突然,他“啊”的大叫一声后,像疯了似的冲了出去。
云舒见浮生晕了过去,大声喊道:“浮生——你怎么了?”
朝闻见状急忙上前查看,诊脉过后,安慰说:“别担心,她只是气急攻心,晕厥过去了。你方才提起这位娘子得了失忆之症,看情形,她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云舒眼中含泪,担忧地问:“医仙,请问浮生的病还有救吗?”
朝闻摇摇头,说:“我也不能确定。不过——”
“不过什么?”
“娘子如若信得过我,可让我带她回醉林去医治。说不定她能恢复记忆。”
“如此甚好!”云舒感激地望着朝闻,“不知我能否跟随前往?”
“自然可以。”朝闻有些为难地看着倒在地上浮生,接着道:“看来我们得先想办法把她带到我的船上去。”
菡萏眼睛咕噜一转,神情严肃地盯着面前的子夜子煜二人,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子煜一脸疑惑,指指子夜,又指着自己问:“你是在说我们?”
“嗯。”菡萏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云舒也睁大眼睛,露出恳求的表情,双手抱拳说:“夜郎君,求你们了!”见他们二人没有反应,她又一脸无辜地说:“你们总不能忍心看着我一个弱女子驮着浮生吧?”
子煜难以置信地瞅瞅她,嘀咕道:“就你?还弱女子?!”
子夜见一众人等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只好摆摆手,示意子煜去背浮生。子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郎君,怎么每次都是我来做这种苦差事。”说着他从云舒手中接过浮生,一举将她背起,然后转身对菡萏说:“喂!小娃娃,前头带路啊!”
菡萏生气地瞪着他,说道:“我才不是小娃娃,也不叫‘喂’。我的名字叫做菡萏!哼!”说完她还朝他吐了吐舌头,之后便气鼓鼓地拉着朝闻走出门去。
云舒也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跟随出去。
子煜一脸无辜,说:“哎。你们一个个干嘛呀?我这……我招谁惹谁了我!”
子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表情似乎在说:你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这几位活祖宗。
【作者题外话】:下一章节预告:浮生被救以后,朝闻发现了她的失忆和王元华密切相关。而子夜这边也发现了王元华的一段不为人所知的过去。究竟害死琉璃的人是谁?浮生的记忆能找回来吗?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