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浮生若梦(三)
以指见月2025-07-28 15:5311,758

  十四、浮生之谜

  醉林。青囊阁。

  浮生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四周弥漫着一股绵长的清香。看此处的布置,朴素简洁,清幽雅致,似是女子的闺房。她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全身麻木,四肢酸软无力,半点儿都动弹不得。

  “别动。”朝闻走了过来。她微笑道:“我方才给你施了针,再过一会儿才能取掉。你还是再歇息一下吧。”

  “我这是在哪儿?”浮生问。

  “这里位于醉林。是我和菡萏的住处。昨日你突然晕倒,我只好将你带到这里来治疗。”

  她有些意外。“昨日?”

  朝闻指着外面炫目的太阳光线,说:“你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现在已经接近晌午了。”

  “和我一起的人呢?”

  “你放心,他们也一起来了。我怕打扰你休息,所以没让其他人进来。”

  “多谢医仙救命之恩。”浮生感激地说。

  “你不必谢我。救人是医者的天职。”朝闻一边温柔地说着一边轻轻地一个一个地拔出银针。

  “你现在动一动试试?”

  浮生慢慢伸了伸胳膊,发觉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便试着起身走下床来。

  “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浮生黯然失色地说:“你可以凭医术救死扶伤,而无需依附于任何人。不像我,我连自己是谁,从哪来都不知道。只能像一根浮萍一样每日在街边卖艺,供人玩乐,不过是苟且偷生而已。”说罢无奈地叹了口气。

  朝闻收起银针,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说道:“世人都执着于彼岸的美,却忽视了自己所拥有的。记忆并不总是美好的,有些记忆太过伤情,倒不如忘记……如果可以,我反倒希望可以像你一样忘却一些深刻在脑海中的往事。”想到过去的种种,她感觉心中刚结好的痂似乎又流血了。许是发觉自己有些失态,朝闻转移话题说:“听说你记不起两年以前的事情了,昨日突然晕厥可是记起了什么?”

  浮生点点头。“嗯。当时我看见那个男人手上长长的疤痕,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些零碎的片段。但是,当我想要进入记忆深处的时候,却感到头痛欲裂,像是要爆炸了一样。”

  “那应该是一段很痛苦的记忆吧?”朝闻有些同情地看着她,好像看到了当日的自己。

  “大概是吧。每当我试图记起什么的时候,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哀伤。所以,我安慰自己,大概是那段记忆太痛苦了,既然如此,还不如什么都不记起的好。可是,心里又忍不住想要知道自己的过去,哪怕自己的过去很不堪也好,至少我能知道自己是谁。”

  朝闻神情严肃地问:“你真的想要找到那段回忆?”

  浮生坚定地点点头。

  “你且说说你的回忆碎片里都有什么?”

  “我看见一个面露狰狞的男人,他同我昨天见到的那个男人长得一模一样……我还看见我手里拿着把匕首,一刀划过了一个人的手背,顿时匕首上沾满了血迹……还有,我泪流满面,一脸绝望地瘫倒在地上,鲜血从衣裙中慢慢渗出……”说完她的双眼早已浸湿。

  朝闻用手中的方帕为她擦拭了眼角的泪痕,然后将她拥入怀中,就像母亲在抚慰受伤的孩子一样,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地说:“你累了。再睡会儿吧。”

  于是,浮生像个听话的乖孩子一样躺到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朝闻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云舒一脸着急,担忧地问:“医仙,浮生她怎么样了?”

  “放心吧。她醒了,方才我又让她睡下了。”

  “那就好。”云舒这才放松心情,接着问:“那她的失忆症可有医治的法子?”

  “有倒是有,不过——”她看了一眼一旁的子夜和子煜,说:“这个法子需要一个人的配合。”

  “那人是谁?”云舒问。

  “一个手背上有疤痕的男人。”

  云舒和子煜异口同声道:“王元华?!”

  朝闻点点头,说:“浮生对我说,她是看到他手背上的那条疤痕才触发了记忆。并且,在她的记忆碎片里,有一个男人和王元华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我猜,她应该是认识王元华的。如果能让她再见他一次,说不定她会因为受到刺激而恢复所有的记忆。”

  “可是,那个王元华见到浮生,像看到鬼一样地跑了。怎么才能让他配合我们呢?”云舒问。

  朝闻看了一眼子夜,镇定地说:“我想,夜郎君应该会有办法。”

  子夜似乎早已看穿她的意图,他沉思一会儿,伸出右手,道:“拿纸笔来。”

  朝闻回房中取来纸笔,子夜提笔写下一行字,待字迹变干后,他将纸折起,交到子煜手里,然后又耳语了几句。

  子煜将纸装入怀中,说了声“告辞”便离开了。

  “他去干什么了?”云舒一脸疑惑。

  子夜沉默不语。

  朝闻说:“我想,他大概是去找解药了。”

  “什么解药?”

  “能解开浮生身世之谜的药。”

  子夜盯着她看了许久,缓缓说道:“你很聪明。”

  朝闻平静地回道:“我知道。”

  两人静静站立,四目相对,久久不语。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温暖的晴天,云舒却感觉身边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不由得打了个颤。显然这寒气来自眼前的这两人。他们虽然静立无语,但眼神间似乎已经是刀光剑影地斗了几十个回合。以致她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菡萏清脆的声音:“莫伯说——可以开饭啦!”

  云舒见他俩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有些尴尬地说:“额,我先去吃饭。”

  说完她长舒一口气,像躲瘟神一样一溜烟地跑开了。

  “为什么要帮我?”朝闻问。

  “我不是帮你,而是为了断案。”子夜回答。

  “吃饭吧。”

  “好。”

  十五、回忆之殇

  “云舒,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哎呀,到了你就知道了。”

  “还要多久才能到?”

  “快了!快了!”

  浮生无奈地看着云舒敏捷的身影,口中大喘着粗气。想到自己一大早醒来,就被云舒莫名其妙地拽起来走了半天的山路。最奇怪的是她根本不知道她要拉她去哪儿,去做什么。她追问原因,平时话最多的云舒却欲言又止,只推说到了地点自然就知道了。她一路又渴又累,半道想休息一会儿都不行。此时日头正盛,太阳光照得她刺眼,令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正在浮生精疲力竭之际,茂密的树林渐渐稀疏起来,眼前竟出现了一座古朴的庭院。云舒推开大门,里面一片萧条,似乎许久都未有人居住过。她边走边看,越看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记忆的闸门也随之打开了,脑海里开始一幕幕闪现出这座庭院过往的繁华。

  “云舒,这是哪里?我怎么觉得这个地方我以前来过呢。”见云舒没有回应,她回头一看,周围竟不见她的踪影。她有些害怕地喊道:“云舒,你在哪儿?云舒——”

  “阿瑶!”

  她转身一看,面前站着的竟是之前在天香阁见到的那个男人,看着他那张惊恐诧异的脸,还有他手上那道刺眼的伤疤,她只觉头脑中开了一道光,封尘在记忆里的往事如潮水般袭来……

  “阿瑶!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你早就——”他的神情看起来极不自然,脸上虽然露出喜色,但眼神中却透露出害怕、惊慌和猜疑。他拿出一张字条,问:“阿瑶!你把我约到这里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浮生却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他的脸,似乎想要从这张脸上找出些什么痕迹来。他感觉浑身如芒在刺,以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有些胆怯又心虚地说:“阿瑶,我知道你一定还在怨恨我。可是,当年我那么做也是逼不得已。你要理解我,我本意不想那样的。话说回来,当初如果不是你们一家冥顽不灵,我又怎会那样做?如果当时你能够多体谅、多支持我一些,我也不至于会……阿瑶,你——你怎么了?你为什么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着我?”

  如果眼神也可以杀人,那么此时浮生眼睛里透出的凌厉之光就像一支支锋利的箭,足以刺穿王元华的心脏,让他万箭穿心。如果可以,此时的她恨不得将眼前的这个男人千刀万剐。可是,她却全身战栗,双手颤抖个不停,为了不让自己因太过激动而晕倒,她使劲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地指着他说:“元——华——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名字叫王元华?什么?逼不得已?你气死我爹,逼死我娘,害我跳崖也是逼不得已?什么叫我们一家冥顽不灵?我爹不同意卖掉花露蒸沉液的调制秘方也叫冥顽不灵?什么又叫我不体谅你,不支持你?我不同意你把李记香坊卖给天香阁叫不体谅你?我不同意你把我家祖传的‘焦尾’献给朝廷就叫不支持你?元华呀元华,你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禽兽!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看清你的真面目!当初,你为了获取我家的香露配制秘方,为了图谋我家的家产,假意接近我、取悦我的时候,我爹就劝过我,不要被你的假象所蒙蔽。可恨啊,我当时太天真、太幼稚,竟然相信了你编织的美丽谎言,认为你只是单纯地爱我,而不是有其他企图……我不惜与我爹我娘决裂也要和你在一起,最终却换来了家破人亡,换来了你的薄情背弃,换来了伤痕累累……我真恨我自己,当时那把匕首应该直接刺向你的心脏,而不是你那沾满罪恶的手!”

  王元华看着自己手上那道刺眼的伤疤,身体不由得开始抽搐起来,面孔也变得极度扭曲,嘴里发出了狰狞的笑声:“哈哈哈……你说的没错!打从一开始,我接近你就是有目的的!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我非但没有爱过你,甚至还很讨厌你!我讨厌你那张寡淡冷清的脸,讨厌你那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讨厌你在我面前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不光讨厌你,我还讨厌你们一家!尤其是你那顽固不化的爹和你那嫌贫爱富的娘!”

  “爹!娘!女儿不孝!是女儿对不起你们!”想到死去的父母,她突然跪倒在地上,眼角流下一行悔恨的泪水。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李瑶啊李瑶!你本不该出现!你既出现了,就不该来找我的!不要怪我,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王元华面露凶光,一步一步朝她走去。就在他的匕首快要刺向她胸口的一刹那,一颗石子急速飞过,将匕首打落在地上。

  “王元华!你好大的胆子!青天白日竟敢行凶杀人!”子煜喝道。他的身后还跟着子夜、云舒和朝闻。

  王元华见周围一下子冒出几个人,不由得冷汗直冒。“你们是谁?你们……想干什么?”

  “聚缘戏班的琉璃,你可还记得?”子夜问。

  王元华眼神闪烁了一下,否认道:“琉璃是谁?我……我不认识。”

  “这个你也不认识吗?”子夜拿出琉璃的方帕和瓷瓶在他眼前晃了晃,接着道:“你是杀死琉璃的凶手,这就是物证!”

  “你说什么?琉璃死了?”他一脸惊诧。

  “王元华,你少装蒜!琉璃就是你害死的!”云舒咬牙切齿地说。

  “不——琉璃不是我杀的。我冤枉!”他一脸无辜地抱头大喊道。“我根本就不知道琉璃已经死了!”

  云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王元华,你真是禽兽不如!你连一个怀有身孕的人都不放过!”

  王元华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你说……琉璃她……怀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了……”

  浮生突然仰天大笑道:“元华呀元华,你也有今天!哈哈哈……”悲凉的笑声传遍了整个庭院。“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当年在你把我逼上悬崖、害我跳崖自尽的时候,可曾想到你也同时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孩子!”

  “你说什么?我的孩子?”

  王元华震惊不已,只觉一道惊雷将自己劈得瘫软在地上,他的世界天崩地陷了。

  十六、真相

  “对!是你的孩子!可怜我当时已怀有一个月的身孕,你害我家破人亡还不够,竟逼我交出我家祖传的名琴‘焦尾’。你见我拒不交出,就苦苦相逼,将我推倒在地……你大概不知道吧,在我摔倒的那一刻,我的孩子也被你杀死了……从此,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我的心也跟着死了……所以,我在跳下悬崖之前,大声诅咒你这辈子断子绝孙!哈哈……没想到,老天终究是开眼了,你又一次杀死了自己的孩子!报应啊!都是报应!”浮生想放声大笑,眼泪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的孩子……没了?没了……”王元华直到现在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嘴里一直不停地喃喃自语着。

  子夜看着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冷峻地说:“王元华,两年前,你化名元华,故意制造偶遇,邂逅了李家独女李瑶,让她对你一见倾心,芳心暗许。你满以为只要娶了李瑶,便可以出人头地,享受荣华富贵。怎料李瑶父母以为你只是一介穷酸书生,丝毫不待见你,死活不同意将女儿嫁与你。可是,深陷情网的李瑶却非你不嫁,不惜与父母决裂也要跟你私守在一起。李父无奈,只得同意了你们的婚事。然而,李父李母虽然勉强接纳了你,但他们打心底还是瞧不起你这个一穷二白的女婿。因此,你在李家非但没有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反而还要处处受人白眼,时刻小心行事。为此,你怀恨在心,趁机偷得李记香坊的镇店之宝——花露蒸沉液的独门秘方,并打算以高价将其卖给江南王家的天香阁。可你却没想到,这件事被李父察觉到了。你知道事情败露,李家肯定容不下你,因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与李父发生了争执,谁知李父气急攻心,最终不治身亡。李母受此打击,也一病不起,不久也随夫而去。李瑶父母一死,李家只剩李瑶一人,纵使她对你再不满,但她一个弱女子势单力薄,也只能对你无可奈何。从此你在李家呼风唤雨,再也无人敢阻拦你。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拥有了李记香坊还不够,还想得到江南第一香——天香阁。于是,你想到一条毒计——借向朝廷献出‘焦尾’而逼死李瑶。因为你知道李瑶爱琴如命,绝不同意交出‘焦尾’。最后,在你的胁迫下,李瑶绝望地抱着‘焦尾’跳下了悬崖。除掉李瑶以后,很快你便以花露蒸沉液的秘方和李记香坊作为交易,成功入赘王家,娶了王家独女王若柳,摇身一变成为天香阁的少当家。”

  “但是令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王若柳并非如其名般弱柳扶风,也不像李瑶那样知书达理,对你言听计从,恰恰相反,她身强体壮,作风彪悍,善妒成性,再加上你那岳丈王俭更是猜疑心重,对你多加防备,所以,你在王家的生活只是表面风光,实则苦不堪言。王若柳与你成婚两年以来,一直无所出,王俭颇为不满,王若柳则把一切问题归咎于你,因而对你动辄拳脚相加。你内心十分苦闷抑郁,又不敢流连于花街柳巷,只得借口到戏班听戏来聊慰愁绪。当你在聚缘戏班无意间邂逅琉璃的那一刻,她的温柔美丽让你沦陷了。于是,你拿出当年对李瑶的那一套,对单纯无知的琉璃使出百般关怀、千般柔情,终于让她对你一片痴情,献身于你。你怕自己和琉璃的私情被家中悍妻知晓,因此对琉璃千叮咛万嘱咐,不得将你们的事情透露给任何人,所以,琉璃哪怕是对亲如姐妹的云舒和浮生,也一直守口如瓶。但是,你却没想到,对你言听计从的琉璃有一天也会要求你娶她进门。你恼羞成怒,索性跟她提出分手,并要求她不要再来找你。那时,你绝不会想到,琉璃之所以要你娶她,是因为她已经怀有身孕,她只是想给腹中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琉璃一心以为你是真心爱她的,直到被你狠心抛弃,她才发觉自己所托非人,万念俱灰下,她最终选择同腹中孩儿一起跳河自尽。”

  见王元华仍旧一脸呆滞,沉默不语,子夜拍了一下手掌,翡翠出现。她看了一眼王元华,十分肯定地说:“没错!他就是我那日在戏台后看见的与琉璃拉扯的男人!”

  “王元华,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子煜问。

  王元华突然一改之前的哀伤,慢慢地站起,大言不惭地承认道:“是!我承认,琉璃是与我有过私情!可那又怎样?是她自己想不开要跳河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云舒冲过去拉着他的衣袖骂道:“禽兽!亏得浮生和琉璃对你情根深种,我真替她们不值!呸!你这种人就应该下地狱!”

  子煜怕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急忙上前拉开她。云舒一边在他怀里挣扎,一边骂道:“狗东西!我要杀了你!为浮生和琉璃报仇!”

  “哈哈哈……”王元华大笑道:“有种你就来杀我啊!你别忘了,我可是天香阁的少当家!杀了我,你们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

  “天香阁的少当家又怎样?你当与不当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儿!”

  王元华表情僵硬,双腿发颤,一脸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人,仿佛看到了张着血盆大口的夜叉。

  十七、偿还

  此刻站在王元华面前的人竟是王若柳,那个光是听到名字就让他毛骨悚然的人。

  王若柳双手叉腰,怒不可遏,抖动着肥胖的身体吼道:“王元华啊王元华,你个卑贱的狗奴才!家里有我这样的娇妻还不够,竟敢在外面私养小情人!谁借你的胆子!!”

  王元华被她的阵势吓得跪在地上,口中不停地求饶道:“娘子……我……我错了!你绕过我这一次!”

  王若柳却不跟他废话,抡起拳头上前对准他的脸一顿狂揍,打得他眼冒金星、鼻青脸肿,直到打累了才停手。她喘着粗气,指着他的鼻子喝道:“王元华,你给我记住了!你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和我爹给你的。我能让你当天香阁的少当家,也能把你扫地出门!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我王若柳的夫君,也不再是天香阁的少当家了!你——被我休了!”说完她扭头就走,没走几步她又回过头来,一脸诡异地对他阴笑道:“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会让我爹把你对李记香坊做过的丑事告诉江南香料的所有同行!我倒要看看,以后谁还敢用你!哼!”

  王元华看着王若柳的身影渐渐消失,似乎已经预见到自己接下来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以他对王若柳父女的了解,他们绝不会就这样放过他。落在他们手里,他不光会在香料行业身败名裂,还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既然早晚都是一死,与其被王氏父女折磨致死,还不如现在痛快点死。想到这里,他面如死灰,眼神也黯淡下来。他哀戚地看了一眼浮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是,又摇摇头,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看着云舒,露出真诚的神色,对她说:“你不是想杀我吗?来吧。我成全你。”说完他闭上眼睛,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最终降临。

  浮生看了看云舒,见她眼含泪水,对她轻轻摇头,那意思似乎在说:“他已经糟到报应了。不要为了这样一个衣冠禽兽而毁了自己的一生!”云舒冲她微笑着点点头,一副已经释然的样子。她走近他,冷冷地说:“我不杀你!杀你这样的人会脏了我的手!”

  王元华慢慢睁开眼睛,一脸凄凉地苦笑道:“想不到我王元华连求死也被人这么嫌弃。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他捡起丢在地上的匕首,出神地望着它。

  子夜双手抱臂,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一直在旁边冷眼静观的朝闻,那意思分明是在说:“你不是号称可以医心吗?那么该你出场了。”

  朝闻瞥了他一眼,轻轻地走到王元华身边蹲下来,取出一块干净洁白的帕子,细心地为他擦拭着脸上的淤血。他感觉她的动作极轻柔,一点儿也不疼痛,就像春风拂过面颊那样温暖、舒服。她的表情真诚,目光澄澈,让人不禁放下心中的戒备。她身上的清香,绵长清幽,沁人心脾,几乎让他忘记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她看起来是那么娇弱单薄,却闪闪发光,散发着无穷的力量。

  王元华脸上露出了既意外又迷惑的表情,他不懂,像他这样十恶不赦的人,千刀万剐都来不及,为什么她还要对他这样?他究竟有多久没有被人这样爱抚过了?好像,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过……

  从小,他出生在一个穷困潦倒的家庭,爹在他出生时就抛弃了他们母子,同别的女子寻欢作乐去了。娘带着怨气将他养到十几岁就抑郁而终。从小他就受尽了别人的白眼和欺凌。他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出人头地,要让那些曾经欺负过自己的人都好好瞧瞧。可是,这世界从未善意地对待过他。老天似乎专门跟他作对似的,他做什么都不顺利,到哪儿都能遇见欺诈和算计。他终于明白,想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生存下去,就要学会不择手段和冷酷无情。所以,他渐渐成为了一个没有情感的人,一个麻木不仁的人。

  后来,王元华遇见了李瑶和琉璃,即使她们一心一意地爱着他,他也不敢相信这份爱里绝不掺杂任何阴谋和算计。就这样,他辜负了两个真心爱着他的女人,他把她们伤害得遍体鳞伤而不自知,也把自己推向了无尽的深渊。他曾设想过,倘若自己有朝一日有了孩子,一定不让他过得像他那样不堪。可是,他却亲手葬送了自己的两个孩子。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王元华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看见她正像慈母一样充满怜惜地望着自己。她清澈纯净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他的内心,她明白他的哀伤,只有她明白。他突然生出一种遗憾:如果当初有人曾像这般对他,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可惜,木已成舟,这世上没有“如果”。

  他泪流满面,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溃,郑重地向朝闻磕了三个响头,说:“谢谢!”朝闻颔首微笑,看向浮生,示意他应该向浮生道歉。于是,他又转向浮生,朝她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双手合十,忏悔道:“阿瑶,对不起!我知道自己铸成大错,对你造成的伤害已无可能弥补。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求得你的原谅。如果有来生,我愿做牛做马,任你打骂。还有——我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不是真的。对你和琉璃,我都是真的动过心的。”他又转向朝闻,含泪对她说道:“谢谢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朝闻。‘朝闻道,夕死可矣’的那个朝闻。”

  王元华微笑着说:“好名字。我记住了!”然后他举起匕首一刀捅向自己,嘴里默念道:“就让一切在今天偿还了吧。”

  王元华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我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朝闻知道这话是对她说的。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这一味药。

  十八、醉红雨

  一个月以后的某一天,天气晴朗,春光明媚。朝闻正躺在摇椅上晒着和煦的日光,不远处菡萏和雪软玩得正起兴。

  这时,醉林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是你们!”菡萏兴奋地叫道。“师姐,你快看谁来了?”

  朝闻睁开朦胧的双眼,看到了一绿一蓝两个熟悉的身影。

  “云舒、浮生。是你们——”

  她看见浮生面若枯槁,眼神涣散,有气无力,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云舒也是面色憔悴,脸上写满了忧愁。

  “朝闻医仙,求求你,发发慈悲,救救浮生吧。”云舒突然跪下来恳求道。

  朝闻赶忙扶起她,说:“快请起!”她见浮生仍旧一脸呆滞,关切地问云舒:“浮生她——这是怎么了?”

  云舒叹了一口气,说:“自从王元华自杀,记忆恢复以后,她就一直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也搞不明白了,你说,王元华已经畏罪自杀了,琉璃的仇也已经报了,可她怎么看起来反倒比之前更痛苦了?”

  “医仙,你说得对。有些记忆确实太过伤情,还不如忘记的好。”浮生出神地望向远处,一脸悲伤。“爹娘因我而死,家业因我而败,孩子死了,现在一切的罪魁祸首元华也死了……我……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了……医仙,你说我该怎么办?那段回忆太痛苦了,你能帮我把它重新抹去吗?”

  朝闻无奈地摇摇头。心想:“如果能抹去记忆,我又何尝不想如此?”

  她哭着问:“那我该如何活下去?”

  “你忘了吗?我说过,记忆并不总是美好的,可也不代表它全是痛苦的。”见浮生一脸不解,朝闻微笑着说:“你且随我来。”

  朝闻带浮生走到竹林深处的一座竹制方亭,亭子上方刻着“醉亭”两个大字。亭内有一张桌子和两把躺椅。桌子上摆放着一个深青桃花纹饰的酒坛和几个酒杯。朝闻示意浮生坐下,然后打开酒坛,为她倒了一杯酒。不一会儿,整个亭子周围都弥漫着一股清雅的桃花香味,人置身其间,单闻见这味儿就已有一两分晕醉感了。

  “前一阵子我见桃花乱落如红雨,煞是可爱,于是采集了初放不久的野生桃花花苞,把它放到通风的地方晾晒,待其风干后,加入桃花蜂蜜做成花蜜。再将人参、黄芪、灵芝、枸杞子、当归、桑椹子、何首乌、红花、陈皮、五味子、川芎、赤芍、冬虫夏草和鹿茸等十几味药材盛入绢袋做成药包,然后把花蜜连同药包一起放入刚温过的黄酒中密封,浸泡一个月后便酿成了这坛桃花酒,我给它取名叫做‘醉红雨’。这酒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功效,你不妨尝尝看——”

  浮生发觉酒杯里赫然飘着一朵开得正盛的桃花,仔细一看,才知原来那桃花花瓣竟是雕刻在酒杯底部的装饰。她端起酒杯闻了闻,桃花的清芬瞬间扑鼻而来,于是一口一口慢慢喝下,只觉这酒初极淡,而后渐趋甘甜。

  “以前,我也同你一样,想要忘却过去的痛苦记忆,可是,越想忘记却记得越深。人常说,借酒可消愁。所以,每当我想要解愁的时候,便会来到这竹林深处。这里清幽雅静,无人叨扰,正适合一个人独饮。”朝闻见她还欲再来一杯,又为她斟满酒杯。

  第二杯浮生一饮而尽,感觉味道变得更为醇香甘甜,回味无穷,整个人也变得神清气爽。接着她又喝了第三杯,这一次香味更浓,甜中带辣,喝完喉部有微微的灼烧感。就这样一杯又一杯,不知不觉她已连喝七杯。这时浮生只觉整个人飘飘欲仙,仿佛进入了一片嫣红桃花飘落的美妙梦境:

  她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眼前出现了那座古朴的庭院。她走进庭院,发现它不再是之前的萧条模样,而是恢复了往日的荣华。她穿过走廊,来到后院,看见一个小女孩正在开心地荡着秋千,旁边站着她的父母,他们满面笑容,正慈爱地看着她玩乐。再定睛一看,那个女孩竟是小时候的自己,站在她身旁的夫妻竟是爹娘年轻时的模样。她欣喜地想要上前拥抱他们,却扑了个空。再一抬头,小女孩和爹娘都已不见。

  正黯然神伤间,她发现自己又置身于一条熙攘的大街上。在蒙蒙烟雨间,她看见年轻时的自己一不小心被行人撞到在地上,正手足无措时,一位年轻的书生扶起她,还将自己的雨伞借给她。她感激地冲他嫣然一笑。那书生对他回以微笑。走近一看,他是元华!她看到,他和元华在月下私会,她弹琴,他饮酒,她依偎在她怀里,娇羞地诉说着相思之苦。他对月起誓,要护她爱她一辈子。她眼含泪花,感动地答应了他的求婚。

  画面一转,浮生欣喜地得知自己已经怀有身孕。她抚摸着小腹,慈爱地对着还未出生的孩子说悄悄话。她不辞辛劳地缝制孩子的各种衣物,满怀期待地准备迎接孩子的到来……

  她看见爹娘走到跟前,爹眼含笑意地对她说:“阿瑶,我和你娘在那边挺好的,不用挂念我们。孩子,我们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不要再用自责来伤害自己了。只要你能每天过得幸福,这就够了。”

  她又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说:“娘,你不要哭。孩儿不怪你。因为孩儿知道娘是爱我的。孩儿希望娘能每天开开心心的。”

  浮生看着他们微笑着挥手向她告别,直到灰飞烟灭。泪水像泉水般涌出,她终于不再压抑自我,大声哭了出来。

  她终于明白朝闻所说的“记忆并不总是美好的,可也不代表它全是痛苦的”是什么意思了。这些日子,她一直陷入深深地自责中,认为是自己引狼入室,害死了爹娘,败掉了家业,也是因为她没有保护好自己,才导致孩子胎死腹中。浮生时常在想,如果当初不遇见元华的话,如果当初她听从父母的意见不嫁给他,会不会这一切的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可是越这样想,她就越发自责,越发痛恨自己。她越痛恨自己,记忆中的痛苦往事就越会深刻在内心深处,折磨得她食难下咽,夜不能寐。然而,她却忘记了,她曾经的记忆,也是拥有很多美好画面的。王元华再可恶,她也无法否认,他的确带给她很多美好的回忆,虽然他带来的伤痛更多。但无论是痛苦的回忆,还是美好的回忆,过往的种种都已经随风而逝,她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她忽然意识到,人生不过大梦一场,不管是财富、权力、父母、爱人、孩子,还有她自己的这副肉身,终将消逝。而她不过是提前跟这些告别罢了。既然拥有了注定要失去,那么何必还要执着于已经失去的呢?

  想到这里,浮生只觉这些日子压在自己心中的巨石终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开脱和释然。这下,她心中再无牵挂,总算可以沉沉地睡上一觉了……

  “看来她的心病已去。”

  朝闻看着她熟睡的样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可是,转而她的脸上又露出出一丝惆怅和落寞。

  “为什么这酒,我喝了就不管用呢?”她自问道。

  十九、重生

  浮生这一睡,整整睡了七天七夜。

  她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苏醒以后,她只觉整个人神清气爽,似乎拥有无限活力。

  浮生问朝闻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朝闻说,那是因为她的心魔已除,她获得了重生。

  朝闻问她重生以后有什么打算?

  浮生回答,她想要做一件一直都想做的事情。朝闻却没料到,原来浮生想做的事情就是拜她为师,随她学习医术,治病救人。

  朝闻有些犹豫,她从未想过收徒,也从未觉得自己可以收徒。可是,浮生一副铁了心要追随自己的样子,任她怎么说都不愿离开。云舒见浮生要留下来,也决定陪她一起,因而也整日嚷嚷着要拜师学艺。菡萏也跑来求她,说是醉林里太冷清、太寂寞,多两个人也显得热闹些。朝闻转念一想,自己的身体虚弱多病,菡萏又小,万一她出个意外,多两个人来照顾菡萏也是好的。再者说,师父传授给她的这些手艺,也的确该后继有人才是。于是,她终于松口答应了浮生二人的请求。

  不过,朝闻认为,浮生和云舒性格迥异,资质不同,因此,决心教浮生学习岐黄之术、刺绣和丹青,至于云舒,得首先教她识字练字。因为,她的字写得实在太惨不忍睹,以致于菡萏每次和她斗嘴时都拿这件事取笑她。

  她又听闻,浮生为了给琉璃报仇,将祖传的那把焦尾古琴赠给了夜郎君,不免觉得可惜。于是,她请浮生绘制出图纸,又买来材料,经过一个多月的辛苦钻研,终于为她打造出了一把新琴,并为之取名“若梦”。

  浮生得了“若梦”,自然是极为欢喜的,她调好琴弦后,为众人弹奏了一曲《高山流水》。朝闻虽不太通音律,却也从她的琴声听出她心如止水,确实已然放下一切了。

  一日,朝闻忽然来了兴趣,想要浮生教她弹琴。可是,平日里一点就通的朝闻对弹琴实在是一窍不通,她学了一下午,愣是连琴弦也分辨不出。她第一次意识到,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在音律这方面,她的确是没有丝毫天赋可言。因而,只得作罢。

  说起音律,朝闻曾听浮生提起,那位诛心阁的夜郎君手持洞箫,似乎颇通音律。她不由想起王元华死后的一幕:

  “我输了。”朝闻沮丧地说。

  子夜平静地看着她,说:“不,你没有输。”见她一脸惊愕,他解释道:“王元华虽然死了,但是他临死之前却能幡然醒悟,也算心灵得到救赎。这是你的功劳。不过,他终究还是死了,所以——”

  “所以什么?”

  “这一次算我们打成平局。你可以继续医心,我也继续开我的诛心阁。不过,下一次,你可能就不会这么走运了。”子夜看着她的眼睛,挑衅地说。

  朝闻不解。“还有下一次?”

  他笑着说:“既是赌约,未分胜负,自然是要继续下去了。”

  “我本无意与你打赌,不过是医者本分,治病救人罢了。”朝闻看着对方,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淡淡地说:“这赌约到此为止吧。”

  “你讨厌我?”

  “我讨厌杀人的人。”

  “你也看见了,王元华是自杀。”

  “在我看来,诛心和杀人,没有什么区别。”

  “就此别过吧。希望我们再也不见。”说完她飘然而去。

  “相信我,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子夜留下这话,大笑而去。

  那时,朝闻坚信,自己绝不会再同这个杀人诛心的刽子手有任何瓜葛。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作者题外话】:下一章节预告:朝闻希望自己这辈子再也不要和辛子夜见面。可是,很快,热心的云舒就为她招来了一个麻烦。因为这个麻烦,朝闻不得不亲自硬着头皮去求见辛子夜!可是,辛子夜会如她所愿帮忙吗?敬请期待!

继续阅读:第16章 九泉无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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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雨殇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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