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九泉无恨(一)
以指见月2025-07-28 15:5311,992

  一、云舒的心愿

  浮生和云舒自从拜入朝闻门下后,日子过得格外惬意和舒心。醉林也一改往日的清冷,有了几分热闹和乐的气象。

  云舒在浮生等人的监督下,练字终于有了一点儿长进。不过,她每次练字,总会不小心将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脸上、衣袖上,到处都留下了墨迹。每当这时,菡萏总会跑过来,一边顽皮地做着鬼脸,一边笑她是大花脸。云舒也佯装生气,像个小孩子一样追着她疯跑。

  朝闻见她实在不是能静下心来写字读书的料,便决定教她一些最基本的防身之术和轻功。果然,云舒对练功很感兴趣,才练了一段时间竟也练得有模有样了。后来云舒非缠着要朝闻为她亲手打制一件武器,朝闻无奈,只好依着她的身形为她量身定做了一根练武的长鞭。这长鞭是用上好的牛尾做成,力道极猛,轻捷便携,色泽明亮,不用时可围于腰间当腰带使,可谓一举两得。云舒极爱这鞭子,因其舞动起来像一条花蛇一样,所以为它取名“花蛇”。但是菡萏总是嘲笑她没文化,取的这个名字太土了。云舒却自认为这个名字又好听又好记,菡萏是因为嫉妒自己没有这样的武器才这样说的。

  除了对练武感兴趣外,云舒还对朝闻的厨艺赞不绝口,尤其是她做的傍林鲜、冰壶珍、薤花茄儿和碧涧羹,简直百吃不厌,因此非要嚷嚷着学习。只是,因为朝闻一向食素,她做的全是素菜,不见半点儿荤腥。而云舒却是无肉不欢,最喜欢吃各种鸡鸭鱼肉,所以,如果说醉林的生活有哪点不满意的话,那就是每天吃得太清淡了。

  正因为如此,云舒才对菡萏收留的一些小动物格外眼馋。在菡萏眼里,这些小动物是那么可爱,它们都是她的知心好友。但在云舒看来,它们都是一盘盘美味佳肴,放着不吃,简直是暴殄天物。因此,她们之间时而互相逗笑,也时而爆发争吵,搞得朝闻和浮生二人哭笑不得。

  后来,为了满足云舒吃肉的心愿,朝闻便吩咐莫伯每次进城采购时,多买一些鸡鸭鱼肉。由于莫伯以前做过厨子,最拿手的就是荤菜,所以,每日的饭食,荤菜由莫伯准备,素食则由朝闻负责,荤素搭配,众口得调。

  如此一来,云舒只觉得在醉林的日子简直赛过神仙,再没有比这儿更安逸快乐的地方了。但是,朝闻却细心地发现,每当云舒看着面前摆放的美味佳肴时,总会一脸虔诚地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在心里默念着什么。

  有一次菡萏忍不住问:“云舒姐姐,你这样做是何意?”

  云舒眼里闪过一丝少见的忧伤,缓缓说道:“打从我记事起,从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

  “那你这样是在感谢上天的恩赐吗?”菡萏一边学着她的样子比划着,一边好奇地问。

  云舒笑道:“是,但也不完全是。”她转向浮生,“你可还记得我给你说过,我来到聚缘戏班以前所过的生活?”

  浮生点点头,说:“我记得你跟我提起过,在来戏班以前,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四处流浪,乞讨为生的。”

  “没错。我出生在一个偏僻贫穷的小山村,我们家不仅生活贫苦,而且人口众多。我是家里的第六个孩子,在我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在我六岁那年,家乡大旱,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我爹又因生了一场大病而欠了不少债。由于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我爹娘决定要卖掉一个孩子,他们选来选去,最后选中了饭量最大的我。”她苦笑了一下,接着说:“后来,我就被卖到了妓馆,在那里过了几年非打即骂的生活后,我就趁机逃了出去。可是,我出去以后才发现,自己身无所长,长得个头又小,面黄肌瘦,没人愿意收留一个病秧子。所以只能到处乞讨求生。运气好的时候,我能讨到一些残羹剩饭,填饱肚子;运气差的时候,我只能饿着肚子入睡。如果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我就去河边多喝点水,直接扛过去。”

  “有一次,我饿了三天三夜,整个人绵软无力、昏头转向的,实在扛不住,就差一口气了。就在我以为自己终于要去见阎王的时候,安凌出现在了我面前,递给我半个馒头。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半个馒头后,还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另外半个馒头。小凌子犹豫了一下,把仅剩的半个馒头又给了我,我很快就吃完馒头。吃了馒头,我才觉得有力气说话。我和小凌子交谈起来,他告诉我他也是从小到处流浪。我提议,既然我俩都没有家,没有亲人,不如结拜为姐弟,互相也有个照应。小凌子很高兴地答应了。从此,我和小凌子以姐弟相称,四海为家。后来,我才知道,当初我吃下的馒头是他讨了整整一天才得到的食物,可他却一口没吃,全给了我。小凌子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救我的命。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从那时起,我就发誓,以后小凌子就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他饿着。可是,老天就是这么爱捉弄人,在我得知这件事不久之后,就发生了罕见的大饥荒。我和小凌子决定出城逃难,没想到却被拥挤的人流冲散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小凌子早已不知去向了。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过他的消息。可是,每当我吃到美味的食物时,就总会想起他,想起他给我的馒头。我只要一想到自己有食物可以吃,而小凌子还不知踪迹,我就觉得心里一阵愧疚。所以,我在吃饭前都会默默祈祷,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找到小凌子,亲手为他做一大桌美味佳肴,让他一次性吃个过瘾。”

  浮生恍然大悟:“原来你要学做菜是为了——”

  云舒擦拭了眼角的泪水,点头道:“嗯。我总觉得,小凌子一定还活在这世上。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那你可曾打听到有关他的什么消息吗?”朝闻问。

  云舒摇摇头,失望地说:“这些年,我一直随着戏班子四处漂泊,也曾四处打听过。可是,人海茫茫,又过去了这么多年,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啊!”

  浮生拉过她的手,安慰说:“云舒,我相信,小凌子也一定在找你。总有一天,你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朝闻也点点头,一脸坚定地说:“云舒,我们帮你一起找。”

  “云舒姐姐,对不起,我以后不取笑你了。”菡萏一脸歉疚地走到她跟前,轻轻抱住她。

  云舒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好啦!我知道了!那我以后也不再提吃你的小动物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拉钩?”

  “好!拉钩!”

  二、一张熟悉的面孔

  这一日,一向寡言少语的莫伯十分罕见地来找朝闻。

  朝闻见他欲言又止,一副为难的神情,宽慰他道:“莫伯,你有什么事但说无妨。不必跟我见外。”

  “娘子,这个月的伙食开销恐怕撑不到月底了。”莫伯小心翼翼地说。

  “哦。我倒忘了,这醉林里刚添了两张吃饭的嘴,就凭我每月出诊三五次挣来的银两自然是不够开销的。”她又想起,尤其是云舒,不仅食量大,一个人顶俩,还顿顿要吃肉,委实费钱,不觉轻笑道:“看来,要增加出诊的次数了。”

  “莫伯,我这里还有五两银钱,你先拿去用。等我挣得了诊金,再给你。”她拿出钱袋,递给莫伯。

  莫伯接过钱袋,刚转过身,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神情有些不自然地说:“娘子要保重身体才是。”说完便一瘸一拐地默默离去。

  朝闻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感觉心里暖暖的,又想起他刚才那副别扭的样儿,不由摇了摇头,叹道:“这个莫伯,还真是面冷心热。连关心人也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不过,方才莫伯倒提醒了她,以后一定要增加出诊次数才行。况且,浮生随她学医已有些时日,她悟性高,又学习勤勉,已经粗通医理,也该让她亲自练练手了。朝闻决定,明日就带她出诊。

  第二日一大清早,旭日初升之时,她们就坐船出发了。

  只是,这次的出行队伍比想象中的稍显庞大。原本朝闻只打算带上浮生,却没想到云舒和菡萏听说以后,非吵闹着要跟来。无奈之下,只好带上她们。

  船刚靠岸,她们看到岸边求医的队伍早已排了一条长龙。朝闻和浮生照例开始问诊。菡萏和云舒到底玩心重,跟朝闻请示了一声后就跑下船去街市游逛去了。

  来到街市,车水马龙,游人如织,眼前一派繁华景象。云舒和菡萏不亦乐乎地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又瞅瞅那个,街市里琳琅满目的物品简直把她们看得眼花缭乱。

  “云舒姐姐,你快看——”菡萏突然一脸兴奋地指着前面。

  云舒定睛一看,原来是卖纸鸢的。她一脸神秘地问她:“想不想放纸鸢?”

  菡萏开心地点点头。

  “走,去看看!”说完她拉着菡萏向前奔去。

  菡萏从小随师傅生活在醉林,很少来城里。后来,她虽跟随朝闻来过几次街市,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总不能逛个尽兴。像纸鸢这样的玩意儿,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这么漂亮的。看着眼前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纸鸢,她有些犹豫,一时间竟不知该选哪个了。

  菡萏可怜巴巴地望着云舒说:“云舒姐姐,这些纸鸢都好漂亮。我可以多买几个回去吗?”

  云舒努努嘴,摇头道:“不行。我带的钱不多。只能买一个哦。”

  “啊?那我到底要选哪一个呢?”

  云舒自小随戏班闯荡江湖,对纸鸢倒见怪不怪了。比起这些小孩子的玩物,她对不远处的胭脂水粉更感兴趣。她看菡萏一脸为难,似乎一时也选不出,便对她嘱咐道:“菡萏,你先站在这里慢慢挑选,千万不要乱走动哦。我去去就来!”

  云舒来到卖胭脂水粉的地方,拿起一个粉盒,一边细细端详,一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面庞,喃喃自语:“想我云舒也算生了一张天生丽质的脸,只是上天偏偏让我的皮肤生得这般黑。要是涂上这粉,是不是就会变得白皙一点呢?不如试试看。”她举起旁边的镜子,对着镜子在脸上开心地擦着粉。突然,镜中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面孔里的那双灵动的眼睛似乎正注视着她……

  “小凌子——”她急忙转过身,看见一个手中拿着拨浪鼓的女人从她身边快速走过,那个女子看起来长得像极了安凌!云舒想追上去,一转眼间,那人早已没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云舒自叹道:“可惜,是个女人。可她怎么和小凌子长得这么像?也许是我看错了吧。”她怔怔地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小凌子啊小凌子,你到底在哪儿?你知道吗?我找你真的找得很辛苦。”

  “云舒姐姐!你到底在听我说话没有?!”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菡萏正双手叉腰,一脸生气地瞪着她,那样子恨不得要一口吃掉她。

  “完了完了。刚才净顾着找小凌子,倒把这位小祖宗差点忘了!”她想。

  “哦……你……我……额。你想好没有,到底要哪一个纸鸢?”云舒极力讨好地问。

  “哼!”菡萏扭过头去不理她。

  “菡萏小乖乖!我错了还不行嘛!”见她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云舒心生一计,故意贴近菡萏的耳边说:“你要再不理我,那我就用买纸鸢的钱一个人去买糖葫芦吃了。”

  “蜻蜓。我要蜻蜓纸鸢!”菡萏没好气地说。

  “好。那我们去给你买纸鸢!”

  “我还想吃糖葫芦!”

  “好!糖葫芦也给你买。”

  云舒看着一手拿着纸鸢,一手拿着糖葫芦吃的菡萏,心情复杂。她感到有些后悔带菡萏出来了。原本她打算给菡萏买完纸鸢之后,用剩下的钱给自己买一个粉盒的。这下倒好,为了哄这个小祖宗开心,她不得不用这钱给她买了十二串糖葫芦。

  “云舒姐姐!我吃好了!这三串糖葫芦留给师姐、浮生姐姐,还有莫伯。”菡萏拉着云舒的手开心地说道。好像刚才根本没有生过她的气一样。

  “我们走吧。”

  云舒一脸惊讶地看着她,才一转眼的功夫,她竟已经将七串糖葫芦一扫而光。她在心里默念:“这小鬼,人不大,饭量倒不小!不行,下次可不能再带她出来了!”

  三、偶遇蓉娘

  二人正要离去,耳边却传来一个妇人的哭声:

  “小宝……小宝……我的小宝,你到底在哪儿啊?”

  云舒回头一看,一个年轻妇人正蹲坐在地上啜泣。那妇人看起来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眼睛哭得红肿,全然不顾周围人投来的诧异眼光。

  “这位娘子,你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云舒走上前关切地问。

  那妇人看了她一眼,自顾自地说:“我的小宝不见了……不见了……”

  “小宝是谁?”菡萏好奇地问。

  “小宝是我的儿子。他才一个月大。一转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都怪我!要是我抱着他就好了。这样小宝就不会丢了!呜呜呜……小宝啊,娘对不起你啊……”

  云舒同情地说:“娘子,你先别急。你别哭,你跟我说说,小宝具体是怎么丢的?说不定我能帮上你的忙呢。”

  “真的?你真的能帮我找到小宝?”那妇人听闻这话,像见着救星一样,紧抓住云舒的手不放。

  云舒点点头,问:“你先跟我说说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还有,小宝究竟是怎么弄丢的?”

  “我叫蓉娘。家住城南三里巷。三天前,我抱着刚满月的小宝来这里逛集市。我看见小宝一直盯着一个拨浪鼓瞧,就想着既然他那么喜欢,不如给他买一个。可是,我却不小心把钱掉到了地上。就在我把小宝放到一边,去弯腰捡钱的时候,小宝就不见了。呜呜呜……我哭喊着找了他很久很久,可是我找遍了整条街,也没见到小宝的影子。后来,我又找了周围的几条街,还是没有看见他。天渐渐黑了下来,我却无心回家。我想着,等找回了小宝再回去。可是,都三天了,我几乎翻遍了整座临安城,也没找到我的小宝。呜呜呜……”

  “那你怎么不去报官呢?”云舒问。

  蓉娘冷笑了一声,狠狠地说:“我去了。第二天我就去报了官,可是那帮官差老爷却说,找人不归他们管,不由分说就把我赶了出来。”

  “可恶!真是一群狗官!”云舒攥紧拳头狠狠说道。她犹疑了一下,接着道:“蓉娘,你先别急。我看不如这样,你先随我回醉林去。等到了醉林,我让师傅、浮生一起想办法。放心,我们一定会帮你找小宝的。”

  蓉娘冲她跪下,感动地说:“谢谢!谢谢你!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快别——”云舒赶忙扶起她,说:“可莫要叫我什么大恩人。我这辈子最见不得亲人之间生离死别。既然今天这事儿叫我撞上了,那我管定了!”

  说完她便带着蓉娘离开了。

  ‥

  醉林。

  朝闻和浮生听说的蓉娘的遭遇后,也是一脸同情。然而,同情归同情,朝闻却有些犯难:让她看病救人尚可,找人却不是她擅长的。

  浮生趁蓉娘去梳洗的功夫,将云舒拉到一边,有些埋怨地说:“云舒,你救人心切,我能理解。可你就没想过,我们既不是官府的人,又没有找人的经验,这偌大的临安城,究竟要怎么找到小宝?更何况,小宝还只是一个才吃奶的孩子!”

  云舒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歉疚地说:“哎呀!当时我看蓉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实在可怜。也没想那么多,脑袋一昏,就把她给带来了。”

  “浮生,算了。你就不要怪她了。云舒也是一番好心。”朝闻安慰说。

  “各位大恩人,我想,我还是走吧。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蓉娘不知何时走了出来,一脸歉疚地说。她看起来仍旧憔悴,但梳洗之后却显得比之前要精神一些了。

  云舒阻止她道:“蓉娘,你别多想。我们没说不帮你。只是,大家一时还没想到什么好法子。”

  朝闻也安慰说:“是啊。蓉娘,你先安心待在这里。容我们想想办法。”

  “你有没有看清抱走小宝的那人长什么样?”浮生问。

  蓉娘摇摇头,说:“等我回头的时候,那人早已不见踪影。我只在放小宝的地方发现了这个。”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绢布钱袋。那钱袋上面绣着一对金绣交颈鸳鸯,看起来用料考究,绣工精致。

  朝闻接过钱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这是以上好的软缎为材料,采用精制钢针和金细丝线,走平针、单套针、双套针和游针绣成。”她指着钱袋上的鸳鸯说:“你们看,这上面的针法紧密工巧,线色丰富调和,形象写真生动,若不是绣龄超过三年的绣工绝佳之人,绝做不出这般精美的绣品。”她又打开钱袋看了一眼,发现里面足足装了将近一百两纹银,不由沉吟道:“看来此人身份高贵,品位不凡。”

  “让我也瞧瞧!”云舒一把夺过钱袋,却一不小心失手将它掉在了地上。霎时间,从钱袋撒出一些碎银。

  “咦?这是什么?”

  四、无名字条

  云舒从钱袋里面慢慢抽出一张折叠的字条。她收好钱袋,打开字条,见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蝇头小楷,便磕磕巴巴地念了起来:“身如——浮萍——常——常——飘零,什么半世历苦辛——”

  浮生摇摇头,从她手里接过字条,无可奈何地说:“还是我来念吧。”

  身如浮萍常飘零,蹉跎半世历苦辛。

  心似枯槁无生机,蓦然回首遇佳人。

  陌路相逢成知己,岂非姻缘前世定?

  不羡鸳鸯不羡仙,徒恨膝下无半子。

  幸闻萧娘欲送子,留下货泉权作偿。

  从今若许抱儿还,必将汝子当我子。

  情非得已无相见,感恩戴德来世还。

  ‥

  朝闻一边分析,一边说道:“作此诗的应该是一位男子。这头八句的意思是说他前半世一直四处漂泊,孤苦无依,后来偶然遇到一位翩翩佳人,二人互为知己,最终结为伴侣。可是,他们夫妻虽然恩爱,却遗憾膝下无子。后面几句的意思是说他有幸听闻一位娘子想要把孩子送出去,因此,才留下这银钱权当补偿。男子答应,以后一定将这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对待。他还说,不说一声就偷偷把孩子抱走实在是情非得已,对于把儿子赠给他的大恩大德,他无以为报,只好来世偿还了。”

  蓉娘一把夺过钱袋扔到地上,说:“谁要他的臭银子!我只想要回我的小宝!我何曾说过要把小宝送出去了?”突然,她愣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她无比悔恨地朝自己嘴上扇着巴掌,一边扇,一边哭道:“都怪我这张破嘴!都怪我!怪我啊!呜呜呜……”

  云舒赶忙拦住她,着急地问:“蓉娘,你怎么了?你打自己作甚?”

  蓉娘瘫坐在地上,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刚怀起小宝三个月的时候,我被夫家给休了。我回到娘家,家中哥嫂嫌我晦气,把我赶了出来。我只好当掉陪嫁的金银首饰,凑了一些银两在城南三里巷的一个小破院里暂时住了下来。为了维持生计,我每日做些针线活拿到城东来卖。有一天,我整整守了一上午,都不见一个主顾,又想起自己无缘无故被夫家休掉,将来还要一人独自生产,拉扯孩子长大,不由得心生怨气,便对着腹中的孩子嘀咕了几句。我当时说如果没有怀上他就好了,这样我就不用遭这么多罪了。我负气说,孩子一出生,我就把他送人,这样我也落得个清净。可——可我当时就是发发牢骚的呀。我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小宝出生以后,日子虽然过得更加清苦了,但是只要每天看见小宝冲我笑,我就好像浑身都有了使不完的力气,为了小宝,再多的苦,再多的累,我也愿意受。我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把他送人的呀!”

  朝闻说:“如此说来,那人一定是听到了你的话才打算抱走孩子的。可是,他为什么不当面对你说呢?除非——除非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云舒问:“那我们要怎样找出这个人呢?”

  浮生为难地摇摇头,叹道:“以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想要找到那个人,恐怕无异于大海捞针。”

  朝闻低头沉思了许久,才缓缓说道:“看来,只有一个人能找出小宝了。”

  云舒急忙问:“那人是谁?”

  “夜郎君。”

  “他?”云舒撇撇嘴,“可他不是只杀人的吗?他会帮我们找人?”

  朝闻有些不确定地说:“无论成与不成,也只有试一试了。”她看着云舒的眼睛,坚定地说:“明日你带我同蓉娘一起去找夜郎君。”

  “我?”

  “对。你去过诛心阁,你来带路。”

  “可是,师父,你不是说再也不想见那夜郎君了吗?”

  “顾不了许多了。当务之急,先找到小宝要紧。”

  朝闻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亲自上门去求那个她最讨厌的男人。可是,以杀人为业的他,会帮她这一次吗?连她自己都不确定。

  四、又见夜郎君

  第二天,子夜时分。朝闻和蓉娘在云舒的带领下来到万记棺材铺。她们像上次一样躺进了一口棺材,只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是三口棺材。

  朝闻刚一躺进棺材,就闻见了一阵慑人的清香。

  “是熏香。清雅绵长,令人沉醉。看来制香之人是个中高手。这里面竟混合了杜衡、苏合、安息、郁金、沉香、檀香、白芷、甘松、藿香、茴香、细辛、大黄、乳香、龙涎和玫瑰瓣等近二十种香料。熏香具有镇静催眠和消除疲劳之功效,难怪云舒说上次她们吸了这香以后感觉神清气爽。”

  随着棺材摇动,她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细嗅着这迷人的香气,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等到朝闻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微微发亮了。她感觉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似乎较往日更为香甜。

  “这香果然厉害。看来有机会得想个法子见见制香之人。”她想。

  朝闻看见云舒和蓉娘早就已经醒了。她有些奇怪,按说自己一向觉轻,应该比她们早醒才是,为什么反而醒得最迟呢?正疑惑间,身体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她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体比不得身体健康的常人,多半是半夜受了寒凉,阴气侵袭之下,阳气耗损太过,因而醒得迟了些。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裹紧了披风。

  云舒看起来睡得不错,她伸了个懒腰,一脸惬意地说:“师父,我们现在就去见夜郎君吧。”说完她打开房门,引她们出去,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

  朝闻刚一出门,便听见不远处传来隐隐的箫声。那声音听起来虽悦耳,却总让人有一种孤独、凄凉之感,令人忍不住想要流泪。

  “难道是他?”朝闻想起浮生曾经说过,夜郎君也懂音律。“一个人到底是经历了多少悲惨的事情,才会奏出这般悲凉的箫声?莫非冷漠如他,也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伤痛吗?”

  那箫声随着她们走进大厅,便戛然而止。她抬头一看,面前背站着一名头戴银色面具,身穿黑色长衫的男子。那人手持洞箫,缓缓转过身来。他看见朝闻,以一种颇为惊讶的语气说道:“朝闻医仙,是你!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

  “怎么?你也有仇要报?”子夜的语气里透出一种挑逗。

  朝闻指着站在她身旁的蓉娘,正色道:“不。要找你的不是我,而是她。”

  蓉娘像见着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样,“扑通”跪在地上,说:“夜郎君,求求你大发慈悲,救救我家小宝吧!求求你了!”

  “哈哈哈……这位娘子,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我这里是诛心阁,专杀天下恶人的诛心阁。这儿可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地方。要救人,你应该找身边这位朝闻医仙啊!她可是临安城赫赫闻名的神医!”

  蓉娘摇了摇头,哭道:“不,夜郎君,我就找你!她们说,只有你才能帮我找到我儿子。我求求你了,救救我儿子吧。”

  云舒见蓉娘说不清楚话,便急忙道:“夜郎君,我们是专程来找你的。四天前,蓉娘的儿子不小心叫人给拐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官府又指望不上。我想,你查案最是厉害,帮忙找人一定也没问题,你一定可以帮蓉娘找到小宝的。”

  “哦?承蒙抬举。不过,我诛心阁向来只替人杀人,却从不会帮忙找人。恕我无能为力,娘子还是另请高明吧!”夜郎君说完便摆出逐客的姿势。

  朝闻一脸镇定,不慌不忙地说:“夜郎君!既然你这样说,那好,我们就换个说法,请你替蓉娘杀掉那个拐走她儿子小宝的恶人!”

  “哎。师父,还是你聪明!我怎么没想到还可以这样说呢?”云舒激动地叫道。

  朝闻示意她安静,云舒只好闭嘴不言。她感觉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故意挑衅地说:“夜郎君,怎么?你难道要毁了信誉吗?”

  子夜大笑几声,慢慢走到她身边,说:“有意思。这样才有点意思!好!这一单我诛心阁接下了!不过——”

  “不过什么?”朝闻问。

  他指了指浮云,问:“她来之前没跟你说过诛心阁的规矩吗?”

  “我知道。诛心阁的规矩是,雇主得交出自己最珍贵的一样东西。”

  朝闻看着蓉娘,问道:“蓉娘,你身上可有什么珍贵的东西?”

  蓉娘心酸地摇摇头,叹道:“我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结婚时的陪嫁了,但是都给当了。现在我身上除了这包银子外,再无更值钱的东西了。”

  她拿出之前的钱袋,递给夜郎君。

  可子夜却看也不看一眼,摇头道:“银子我诛心阁多得是,不需要。”

  “可我身上最珍贵的只有这些银子了呀!”蓉娘哭道。

  “你看这样如何:不如事成之后,你去给我收集九百九十九滴玫瑰花的晨露。你若答应,我就去把拐走你儿子的恶人给你寻来,为你报仇雪恨。”

  “你——这不是欺负人嘛!”云舒气愤地骂道。

  蓉娘突然一改之前的萎靡不振,猛地站起身来,眼神里有种不可磨灭的坚毅。

  “好!我答应你!莫说是收集九百九十九滴玫瑰花的晨露,就是上万滴我也给你寻来,只要能救下我儿子小宝,就算豁出我的性命我也愿意!”

  子夜问:“拐走小宝的那人可曾留下什么线索没有?”

  朝闻从蓉娘手中接过钱袋,取出里面的字条,说:“那人留下了一张字条和这个钱袋。”

  子夜接过钱袋,细细观察了一会儿,接着打开字条,看了一眼,双手抱臂,陷入了沉思。良久,他问道:“小宝是在哪儿丢的?”

  蓉娘回答:“在城东御街北巷的一个杂货摊前。”

  “你且将那日小宝被盗前后的情形细细说与我听。”

  听完蓉娘的陈述,子夜对她说:“明日我会派人四处走访查寻。你守在家中,随时等候我们的消息。”

  “好。我知道了!”

  这时,云舒发现,子夜又在敲桌子,便大惊道:“糟了!”

  朝闻奇怪地问:“什么糟了?”

  云舒还没来得及回答,屋子里就传来一阵的熏香。她气得指着他骂道:“你——还来这招……”说完便昏倒了。

  朝闻回头一看,蓉娘也早已昏迷在地上了。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后倒去。朦胧间,她感觉一阵风吹过,一个身影移来,似乎有一双暖和的大手拖住了她的身体……

  五、罗楚亭

  “郎君,我们真的要帮蓉娘找回儿子吗?自打诛心阁创建以来,替人寻人,这可真是头一遭啊。”子煜看看晕倒在地上的三人,又疑惑地看着子夜。

  子夜并不回答,只是蹲下来将朝闻双手拖头,轻轻放到地上。他摘下面具,开始细细端详起她来。虽已是暮春时节,但朝闻却披着一层厚厚的貂裘披风,饶是如此,她的脸还是显得十分苍白。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讨厌他,却还能放下自尊和骄傲,以这样一副虚弱的身躯亲自来找他?就为了帮助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想轻抚她眉心的那朵三瓣莲花,却在将要触摸到的时候停住了。

  这张脸看起来是那么柔弱,却又是那么圣洁,就像雪山上的白莲一样,纯白无瑕,容不得一丝亵渎。直到此刻这样近距离地注视着她时,他才意识到,即便她与桃医婆没有任何关系,自己也没法不去注意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他面前成为无法忽视的存在?大概是从他看见她像慈母一般为王元华擦拭伤口的那一幕开始的吧。

  当时的她是那么耀眼,那么美好,耀眼到让他无法直视,美好到让他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说实话,连他自己都很意外,一向只相信人心险恶、人心当诛的夜郎君,有朝一日竟也会替人寻儿!可是,眼前的这个女子身上似乎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她就像太阳一样,散发着温暖的光芒,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她。虽然他也有些害怕,靠她太近,会不会灼伤自己?可是,这一次,他愿意听从自己的内心前行。

  “那位梁上的君子,是打算在此处过夜吗?”子夜突然冷冷地说。

  “啊呀!我就知道瞒不过你这狗鼻子!”

  话音刚落,从房梁上翩然落下一人,轻摇折扇,似笑非笑地看着子夜。那人除了一头瀑布般的披肩长发是乌黑的以外,周身洁白,一尘不染,身形俊美,飘逸出尘,似是误入凡间的谪仙。

  子煜睁大眼睛,惊讶地喊道:“罗楚亭?!”

  “哎呀,是子煜!”罗楚亭靠近子煜,冲他眨了一下眼睛,又围着他瞧了一圈,称赞道:“多日不见,你不仅长高了,而且比以前更俊俏了!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子煜只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立马快速后退一步,闪到一边,然后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不好意思,我对男人没兴趣。”

  罗楚亭撇撇嘴说:“子煜呀子煜,你怎么还是老样子?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

  罗楚亭在子煜那儿讨了没趣,只好转而蹲下身,一脸好奇地盯着朝闻的脸看个不停。他看了半天,才一脸费解地说:“夜兄,我原以为你这一辈子都会不近女色,没想到今日却对这位小娘子这么感兴趣。不过,这位娘子的长相嘛,啧啧,除了眉心的这朵三瓣莲花还算有点特色外,实在是配不上你风流俊朗的夜郎君啊!”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子夜一眼,邪笑道:“莫非——这样的才对你的胃口?”说完他便要伸手去摸她的脸。

  子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淡淡地说道:“你不该来这儿。”

  罗楚亭的手腕像一条泥鳅一样瞬间滑出子夜的手心。他站起身来,揉搓手腕,露出无辜的表情,委屈地说:“那么凶干什么!”然后他又讨好似的冲他笑笑,说:“这么一张俊美的脸,一生气可就不好看了。”

  子夜皱紧眉头,强压住心中的不耐烦,一字一顿地道:“我说了,你不该来这儿!”

  罗楚亭突然敛住笑容,收起折扇,正色道:“夜兄,愚弟今日是特地向你赔罪来了。请受我一拜!”说着他朝他深深鞠了一躬,一脸惭愧地说:“我知道,你还在为之前的那件事生我的气。可现在都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你的气也该消了吧。我发誓,当年我真的不是故意阻拦你的。我确实不知道你那日要去见的人对你十分重要。我要是知道的话,我断然不会……我当时只当你是要去会什么美娇娘,所以就想跟你开个玩笑。谁能想到——”

  罗楚亭至今想起半年前他对子夜开的那个玩笑,仍觉得后悔不已。当日,他想约子夜一起比赛轻功,因为上一回比赛轻功,被子夜取巧侥幸赢了他。子夜明知他生平最爱干净,见不得一点儿污秽,却偏要赌输的人扮一个月乞丐,这简直比要他吞下一千条蚯蚓还难受。他痛苦地扮演了一个月的乞丐以后,便信心满满地去找子夜想再比试一次,没想到却被他以有事为由断然拒绝了。他知道子夜一向喜欢香料,因此便以天香阁生产的花蕊夫人衙香为赌注,但也没能吸引到他。罗楚亭从子煜处偶然得知,子夜要去见一个对他十分重要的人,而且还是个女人。他认识子夜这么多年来,还从未听说他有过什么女人。因此,他断定,子夜一定是怕输,所以才故意让子煜露出口风,说要去见什么女人,实则他根本就没去。为了报复子夜,罗楚亭心生一计,故意将他引到一处树林的陷阱处,害他掉到了一个巨大的坑洞中。后来,他才知道,子夜由于在坑洞中耽误了时间,等赶到约定的地点时,那个女人早已走了。自那以后,子夜见他便视若空气,对他不理不睬。

  “这都大半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肯原谅我么?”他想。

  子夜久久注视着他,沉默不语。他从那双一向狡黠、油滑的眼睛里,看出了真诚。罗楚亭是真的来跟他道歉的,并且真的希望自己能原谅他。

  “刚才的对话,你都听见了吧?”子夜缓缓说道。

  “听到了!”罗楚亭面露欣喜之色,他知道,子夜这么说便是原谅他了。

  子夜递给他一个钱袋子,说:“你能否查到这钱袋的材质和上面的金细丝线出自何处?”

  罗楚亭接过钱袋,神秘地一笑,自信地说道:“放心吧。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就当我给你赔罪了!”说完他像一阵风一样飘然而去。

  子煜一脸惊愕地看向门外,叹道:“郎君,你说,他的轻功是不是又精进了?”

  “子煜,你今天话太多。”子夜抱起朝闻,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透出一丝寒意。

  子煜不由打了个哆嗦,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因为每当郎君生气的时候,都会用这种眼神看他。他眼瞅着躺在地上的云舒和蓉娘,哭丧道:“郎君,这两个都归我吗?”

  见子夜一声不响地抱着朝闻走了出去,他只得无奈地叹道:“哎!我这可真是天生劳苦的命啊!”

  子煜一边吃力地抱起云舒,一边嘟囔道:“这丫头!到底吃了多少?这么重!”

  突然,云舒冲他笑了一下,吓得他差点把她弄到地上。他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她只是在做梦。

  “这丫头,笑起来倒挺好看,就是脾气太凶了些!”

  “小凌子……小凌子……你在哪儿……”

  “真是不让人耳根清净,睡着了还要说梦话。不过——小凌子是谁?莫非是心上人?”

  子煜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作者题外话】:下一章节预告:辛子夜答应朝闻帮蓉娘找小宝。可是,通过调查,他发现,小宝是被王府的人抱走的。若想从王府那里救出小宝,还得朝闻出马。朝闻他们能顺利救出小宝吗?敬请期待!

继续阅读:第17章 九泉无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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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雨殇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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