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乖九的抉择
“乖九！不要离开我！呜呜呜……”菡萏看着乖九渐渐远去的背影，感觉心里好像被掏空了一样难受。
朝闻将她拥入怀里，安慰道：“菡萏，乖九要和娘亲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了。它能找到亲人，我们应该为它感到高兴啊！”
“不，我才不高兴！我就想要它回来！呜呜呜……”
“妹妹……莫哭……”展颜一脸心疼地为她擦拭着眼泪。
“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子夜走过来问她。
朝闻解释道：“今日一大早，菡萏发现乖九不见了。我们找遍了整个醉林，都没有发现它的身影。后来，菡萏回忆说，昨儿个打从你们来到醉林，乖九就一直跟在你们身后。我猜想，唯一的可能就是它跟着你们上了船。菡萏哭着喊着非要找乖九，我们怎么劝她都不听。我听见你们提过西林鹿苑这个地方，所以，只好一大早带了她和展颜来到这里等你们出来。”
子夜微微点头，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刚才一看见他们，他就已经将事情的经过猜出了个大概。
“呜呜呜……子夜哥哥，你帮我找回乖九，好不好？”菡萏拉住他的手，脸上挂满了泪痕。
子夜一把将她抱起，耐心地解释道：“乖九刚才已经做出了选择，它选择了它的母亲，而没有选择你。”
菡萏闻言又伤心地哭泣起来。
“你们快看——”子煜兴奋地指着前面喊道。
只见乖九正飞一般地朝他们跑来。它一边跑一边叫，那叫声似乎在说：“我回来啦！”
“是乖九！我的乖九回来啦！”菡萏从子夜身上挣脱，激动地朝乖九跑了过去。
“汪！汪！”乖九冲到菡萏跟前，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钻进了她的怀里。
“乖九！我的乖九！你果然没有抛弃我！”菡萏将它紧紧抱住，好像生怕它再次离开它一样。
展颜见状，也一脸开心地跑了过去，和他们抱作了一团。
朝闻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幕，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子夜的嘴角也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原来，乖九刚才是送娘亲去了。”子煜叹道。
“它真是一条重情重义的狗。”朝闻感慨道。
“还是一条极其聪明的狗。”子夜说。
“是啊，要不是它，我们也不会那么快找到那个狗洞！”子煜附和道。
子夜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快走到菡萏身边，掏出匕首递给她。“这次能够救下乖九它们，多亏了这把匕首。它既是你师父留给你的，现在我就将其物归原主。”
“可是，你的规矩——”菡萏欲言又止。
子夜轻笑了一下，“规矩当然不能坏。你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即可。”
“什么条件？”菡萏不解地问道。
子夜贴近她的耳朵对她小声说了几句之后，菡萏连连点头，满口答应道：“你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
“郎君，你跟她说了什么？”子煜好奇地问道。
“保密！”子夜笑道。
“郎君，到底是什么事？你至于连我也瞒吗？”子煜有些失落地瞪着他。
子夜饶有趣味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别忘了，你还欠了我三件事没做呢？”
“呃……那个，我忽然想起来，还有点事还没做。我就先行一步了！”子煜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了！孩子们，我们也该回去了。不然云舒姐姐她们该等着急了。”朝闻催促道。
他们跟子夜告别之后，便匆匆离去了。
子夜望着朝闻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禁想起了刚才和菡萏的约定，嘴角不由得开心地笑了起来。
‥
回到醉林，菡萏不等云舒她们问起，便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向她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云舒听得连连后悔，直叹自己错过了一场精彩的好戏，早知如此，她应该跟着他们一起去的。
“你们是没见当时那个场面，那个老婆婆，身后跟着一群羊，羊群后面还跟着一群狗，那叫一个壮观！”菡萏得意地说道。“你说是不是这样，展颜哥哥？”
“嗯嗯。”展颜一个劲地点头。
“是不是，乖九？”菡萏又问一旁的乖九。
“汪！汪！”乖九摇摇尾巴。
云舒忽然问道：“哎，小菡萏，我呢，一直有件事挺好奇的。你说，就算你这次救出了这么多狗，可是，这天下的动物你能救得完吗？”
菡萏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反问浮生道：“浮生姐姐，你和师姐能将这天下的病人都救活吗？”
浮生和朝闻对望了一眼，摇了摇头，微笑着说：“并不能。”
“那难道就不救他们了吗？”
“当然不是。虽然我们不能将这天下的病人都救活，但是只要我们救好一个病人，天下就会多一个健康的人，而少一个病人。”朝闻回道。
菡萏看向云舒，“云舒姐姐，这下你听明白了吗？我也和浮生姐姐、师姐一样，能救一个就救一个。只要让我看见，我就绝不会见死不救！”
“嗯。咱们的菡萏真厉害！”云舒竖起大拇指夸赞道。
“说真的，我还从未见过这么通人性的狗——”浮生指了指乖九，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是自然！我的乖九可比有些人有情谊多了！”菡萏脱口而出。
“对！”展颜赞同道。
朝闻感慨道：“人有正邪，狗也有忠犬、恶犬之分。只可惜，这世间的人总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才是万物之灵，殊不知，花鸟鱼虫、飞禽走兽，乃至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
“师父，我一直想问，菡萏是因为太喜欢小动物而不忍心吃它们，你又为何一直食素？”云舒好奇地问。
朝闻沉思了一下，认真地回答：“大概是因为恻隐之心吧。我记得幼时，有一次我爹从荷塘捞了一条大鱼回来，想要做成鱼汤给我和姐姐补身子。我亲眼看见那鱼在滚烫的油锅里苦苦挣扎着，恐怕世上最严苛的酷刑也远不及此。那一刹那，我突然想象倘若自己是那条鱼，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我似乎感觉到那条鱼所承受的苦痛和煎熬，于是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从那以后，我就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吃荤了。”
云舒愧疚得羞红了脸。一想到自己一日不吃肉就食难下咽，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朝闻似乎看出了她的窘态，忙安慰道：“当然了，世间万物的命运自有其定数。今日我们能救下乖九和那群狗，或许也是它们的造化所致。”她真诚地看着云舒的眼睛，“所以，你也不必自责。也许，被你吃掉的那些鸡鸭鱼猪，是在还前世欠下的债也不一定。”
云舒听闻此言，这才感觉轻松了一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师父，那——我以后还能吃肉吗？”
“当然可以。”朝闻笑道。
“我保证，以后尽量少食荤，多吃素！”云舒正色道。
“哼！我才不信你这个大贪吃鬼的话呢！”菡萏不屑地说，然后冲她做了个鬼脸。
“是真的！”云舒一脸认真的样子。
“哇！好香啊！好像是莫伯做了烧鹅！”菡萏伸出鼻子闻了闻。
“啊？我怎么没闻到呢？奇怪，没听说莫伯今天要做烧鹅呀！”
“哈哈哈……还说自己不是贪吃鬼！”菡萏指着她大笑道。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云舒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菡萏在故意骗她。她又羞又恼，追着菡萏跑了过去。
醉林的上空又充满了欢声笑语。
十五、展颜的梦
自从展颜能再次说话以后，大家都很为他开心。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每次说话总是会结巴。尤其是每逢说到重要处时，他越是着急，就越结巴得厉害。时间一长，展颜自己也觉得尴尬，于是他的话变得越来越少，人也愈发孤僻了。
朝闻想了很多办法给展颜治疗结巴，却都收效甚微。她思来想去，觉得主要问题还是出在他的心理上。她觉得，他一定是还没有从弟弟妹妹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或者说，他一直都认为他们的死是自己造成的，内心强烈的愧疚感使他根本不愿意打开心扉，而只愿以封闭自我的方式来惩罚自己。所以，要想治好展颜的结巴，得先打开他的心结才行。
某一天早上，天气转凉，秋风瑟瑟。朝闻披上了裘衣，却仍然觉得手脚冰凉如水。她看见展颜一大早就起来在外面练功，身上只穿了件单衣。她担心他会着凉，于是进屋给他拿了件外衣，想让他披上。谁知等她出来一看，竟不见了展颜的身影。她寻了一圈，终于在晚娘的坟墓边找到了他。
展颜默默地倚在晚娘的墓碑旁，眼睛里笼罩着一层浓浓的孤独和忧郁。朝闻远远地看着他，心里想到，像他这般的年纪，本该过着幸福单纯的生活，但他却从小就经历了这么多人世的坎坷和磨折。她的心里不由得一疼，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揪自己的心一样。
此时此刻，朝闻突然觉得，和展颜所经历的一切比起来，她的那点挫折又算得了什么？至少，她也曾拥有过幸福快乐的十七年的美好时光。她有爱她疼她的爹娘，有手足情深的姐姐和弟弟，有对她有知遇之恩的师父，也有过悸动美好的初恋，还有自己一直热爱的医学。她不曾挨饿受冻过，也不曾经历过战乱纷飞，更没有体会过从一出生就生活在黑暗地狱中的那种滋味。她不过是在一夕之间遭受了常人可能需要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会经历的悲欢离合。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有道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世间越是美好的东西，本就越容易失去。
她抬头望望天空，刚才还漂在空中的几朵浮云早已被风吹散。是啊，世事无常，就像这浮云一般飘忽不定。她忽的又想起了去世的莲儿和阿慧，和她们比起来，她是何其幸运啊！
原来，所谓的幸福不过是比较出来的。在她眼里的不幸，或许在别人眼里微不足道；她所拥有的，或许正是别人一生难以企及的。
朝闻觉得似乎有一道光射进了她的心房，尽管那光很微弱，却依旧将她那颗幽暗的心照亮了一些。她感觉，自己似乎又离心中想求的道近了一步。也许，一直在封尘自我，不愿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的不只有展颜，还包括她自己。
她对自己说：“或许是时候放下了！”
朝闻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展颜身边，温柔地为他披上了外衣。展颜惊了一下，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展颜，你一直叫菡萏‘妹妹’，是不是因为你把她当作阿美了？”朝闻柔声问道。
展颜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你还在责怪自己没有及时救到铃铛、二宝和阿美，对不对？”
他依旧沉默不语，只是点头回应。
“展颜，他们的死真的不怪你！你已经尽力了！”
“不——”展颜抱住头吼道。
朝闻心疼地抱住他，“展颜，我只想要你知道一件事——”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你不能将本该由你母亲承担的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
展颜一脸惊讶，泪流满面地望着她。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打从他懂事起，母亲就告诉他，要好好照顾弟弟妹妹。甚至在有些时候，母亲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小孩一样，反倒要依赖于他。他何曾不想像其他孩子一样玩耍？何曾不想像正常孩子一样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可是，那样的生活离他多么遥远啊！直到听到刚才这番话，他才猛然意识到，原来他一直都把自己当做了大人，原来他竟在无形中给自己背上了这么重的枷锁，原来他也只不过是个需要关爱的孩子而已！
是的，他根本就没有错！如果有，那他唯一的错就是忘记了自己只是个孩子！
“展颜，你想不想再见见铃铛、二宝、阿美，还有莲儿他们？”朝闻露出神秘的表情。
展颜一脸迷惑。
“你跟我来——”朝闻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去。
朝闻带领展颜来到了醉亭，她示意他坐下，然后打开放在桌上的酒坛，斟满了一杯酒。“你来醉林这么久了，想必对‘醉红雨’这个名字一定有所耳闻。”
展颜点了点头，然后好奇地端详着眼前的这杯酒。他感觉这酒似乎跟罗楚亭往日喝的桃花酒有所不同。
“你眼前的这杯酒就是醉红雨。”朝闻指了指酒杯，“原本这酒极烈，并不适宜让你这样的孩子喝。不过，我想，少喝个一两杯应当不碍事的。”
“铃铛……他们呢？”展颜望了望四周，周围空无一人。
“你先把这酒喝了，喝完你就能见到他们了？”朝闻微笑道。
展颜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犹疑地举起酒杯，闭上眼睛，将那杯酒一口灌了进去。顿时，他只觉得喉咙火辣辣的，好像要烧着了一样。
朝闻歉疚地说：“我忘了告诉你，这酒要一口一口慢慢喝的。”
展颜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
“再喝一杯？”
“嗯。”
于是，朝闻又为他斟了一杯酒。这一次，展颜小心地举起酒杯，一口一口细细品尝起来。一开始，他还是感觉有些辣，但是越喝到后面，他就越觉出这酒的香甜醇厚。他感觉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模糊起来，就连朝闻的身影也恍恍惚惚的。渐渐地，他闭上了眼睛，进入一片粉色炫目的世界——
那里有大片大片的桃林，桃花花瓣像偶入凡间的仙女一般翩翩而下。在林子的尽头，传来一阵孩童的欢歌笑语。他隐约听见，那声音似乎十分熟悉。于是，飞快地向前跑去。没想到，他的身体竟然飞了起来，一眨眼的功夫，他就飞到了桃林尽头。
那里竟然有他朝思暮想的人！
展颜看到，铃铛、二宝、阿美和莲儿，还有晚娘，他们正开心地朝他招手。他欣喜地加入到他们的游戏里，晚娘则站在一旁为他们准备着丰盛的食物。这一次，终于，他不再需要充当大人，而只是一个孩子了！
朝闻看见睡乡中的展颜露出了开心的笑颜，显出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平静。
她知道，展颜的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