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旅客,飞机已经到达目的地,感谢您选中国东方国际航空公司航班,祝您旅途愉快,下次再会。”
现在是北京时间晚上九点。
下了飞机,我用力且贪婪的呼吸着这里的空气,蒙蒙小雨将面庞打湿,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唇周,是记忆中家乡那条大河的味道。
一别六年,别来无恙。
我沿着大厅指示牌往出走,碰巧在一张镜子面前停了下来,瞥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脸色暗沉,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穿着已经水洗到褪色的卡其色连体工装裤,脚下的黑靴早已脱胶,背着个超大的旅行包,就只剩营养不良导致的偏黄色头发看起来是用丝巾精心的做了个盘发,但也在一路奔波中变得凌乱。
说实话,我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出了机场,肚子又咕噜叫个不停,明明下飞机之前才吃了点东西。在国外工作这几年,没什么能吃得好东西,如今好不容易吃了点好的,身体一定会迅速吸收。
正巧手机亮了一下,是公司派来接我的实习生小丁发来的:阮前辈,刚突然来了个紧急新闻,已经处理完了,现在马上去接你。
我顺手就回:没事,我先吃碗饭。
我不紧不慢的走进一个餐厅,这里全都是家乡招牌美食,可走进去扫了一眼上面的价格,内心就直打鼓,机场附近的餐厅怎么总是这么贵啊!
所以另一只脚还没踏进去,进去的脚又原路返回。
我买了桶泡面,坐在旅行包上吃,出国这么多年对这个味道也同样日思夜想。
正专心吃着,一个路过的机场工作人员突然俯身问我:“这位女士,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我愣了一下,忽然反应上来,估计人家看我这个样子把我当成流浪或逃难的。
我摇了摇头并表示感谢,这么多年在生死线上徘徊的经历,早已丢掉了小女孩的羞涩和娇弱,只要有口吃的有地儿睡,哪还管什么形象不形象。
手机再次亮了,是小丁到达的消息,我立即喝完最后一口汤,收拾好垃圾朝停车场小跑。
在相隔不远的距离时,我先认出了那个实习生丁轩,高高瘦瘦,戴着鸭舌帽。
我主动走了过去,看丁轩还在东张西望的寻找,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丁轩明显被吓了一跳,回过了身,看到我的瞬间,瞳孔放大,一脸惊讶。
他有些紧张,结结巴巴的问好:“阮,阮,阮····”
“阮思瑜,你不是知道我的名字嘛。”
丁轩咽了咽口水,再次组织语言:“我知道阮前辈,就是见到您太惊喜了。”
我打趣他是不是觉得我的形象有点不符合想象,丁轩连忙摇着手解释,憋着话又不知该怎么说出的样子,跟犯傻时的黎颂很像。
在他不知所措期间,我自己将行李放好,而丁轩也恰巧才组织好语言,一脸认真的模样对我说:“阮前辈,我其实特别喜欢您,我是您的粉丝。”
往回走时,雨渐渐下大了,丁轩明显有点手足无措,一个劲的骂天。
我猜测问:“拿到驾照不久吧?”
他难为情的点点头。
我让他靠边停车,自己坐在了驾驶位上开,只是近两年鲜少在城市里开车,实在是不习惯,几分钟一个的红灯,各种限速的路段,我有点不耐烦,爆了粗口才发现,旁边坐着的小丁一脸尴尬。
我连忙道歉:“对不起啊,在国外学了这个臭毛病。”
丁轩摇着手说没关系,还补充道:“来公司后我接触了不少搞国际新闻的人,前辈算是很温柔的了。”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们这些人在异国他乡没什么安全感,只能让自己说话声音大些才能显得厉害。
丁轩打开了他话匣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说着话,大多是对我现在工作的好奇,还有些职场上的恭维话,我不爱听,也没打断他,只觉有些许困了,打开包里的槟榔塞进嘴里一颗。
说着说着,他忽然问我:“前辈,采访您一下,您刚毕业就选择出国做战地报道,您当时是怎么想的呀,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您家人也同意您去吗?”
我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回答他的问题。
“我家人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只知道我平安就好,我这么选择是因为我在替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完成他的心愿。”
“那您这次回来是公司工作调度吗?”
他还真当采访啊,我有点无奈,却也没打扰他的兴致,说了实情。
“我爸不在了,我回来奔丧。”
我只当他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便随口而出那个埋藏在心里多年的坎。
车开了一个半小时终于到达了小丁导航里的地址,我放大手机里的路线观察,足足从城西开到了城南,我好奇问他:“公司怎么想的,把酒店订的这么远?”
丁轩渐渐浮上一副尴尬的表情,挠了挠后脑勺喃喃:“对不起阮前辈,我们没订酒店,这里是易总家,是他打电话给公司让我直接带你过来。”
我一时没反应上来:“易总?”
他解释:“易川,我们公司现任董事。”
听到他的名字,我心里一下沉重起来。
车子停在林荫大道边上,门房管家上前接客,看到我后表情毫无波澜,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试探着开口唤道:“陈叔。”
他轻轻应了一声,拿着行李带我往别墅里走,一进大门,先上了一个黄铜柱子的电梯,随着电梯上升,我俯瞰着易川家里的全貌,稀有盆栽与古董器具错落摆放,宛如一个高贵的博物馆,看起来十分美丽雅致。
上了三楼,陈叔径直带我去了一个房间,打开灯,地上墙上摆满了各种乐器,这哪里是客房,明明是间乐器收藏室。
“陈叔,这是?”
“小易总交代的,您就将就一下吧。”
我止不住叹了口气,问道:“易川哥在哪?”
“小易总还在公司忙。”
“那为什么把我安置在这?”
我十分费解,我又不是没钱住不起酒店,把我叫来又让我住杂货堆里。
陈叔脸色一变,走进去拿出一个相框,一把甩给我道:“这是小源的房间。”
我手一抖,差点将相框掉了,看着易源的照片,喉咙似被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原地愣了很久,连陈叔什么时候离开都没发觉。
进他房间前,我脱了鞋袜,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走向里面唯一一张单人床,熨帖的床单被罩还是旧时的样子,靠近了,好似还有熟悉的味道。
那一刻,倦怠感忽然席卷身心,躺下裹起被子就那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手机不停的震动声吵醒,我眯着眼睛看时间,才凌晨四点。
按了通话键,电话那头的清脆女声开始说话:“小鱼,你订哪天的票回来?”
我清了清被痰堵住的嗓子抱怨:“唐伊伊,你没看我给你邮箱发的航班信息表吗,我昨晚就到了好不好。”
电话那头的声音停下几秒后再次响起:“哎呦,我没看到,那你回来了都不叫我去接你,你现在在哪呢?”
我犹豫着没说实话:“酒店。”
“回来有什么安排?”
“我先回家一趟,然后去交接工作,我们得过几天才能见了。”
“····我把你回来的消息告诉黎颂·····”
还没听清她说什么,我的意识又开始模糊了,眼皮沉的撑不开。
直到听到她说:“小鱼,我在佟老师办公室的日历上发现一个特殊日子,后天,是易源的忌日。”
提起他的名字,我一下清醒了过来,她说完后见我没什么反应也就挂了电话,而我彻底没了困意,拉开窗帘坐在窗前,看着外面连绵不绝的秋雨。
安荷的秋天几乎就是这场雨了,雨后不久冬天就要来袭,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的,那时候还兴秋老虎。
闭上眼又是那年那天的情景。
十六岁的易源踮着脚走路的背影永远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从小就比同龄男生低,那两年刚刚到了拔个儿的年纪,一下就蹿到了一米八。
十六岁生日前,他软磨硬泡让他爸买了一个单反,拿到学校里炫耀拍照,被老师收走后,里面的照片全被抖落出来,除了一群男生自恋臭美的摆拍,剩下的全是我在学校里各个时间段的状态,我认真做题时、上课开小差时、打扫卫生时、画板报时、跑操跑得半死不活时、对着爱豆犯花痴时、看电影哭得泪流满面时,他的眼里,有一个真实完整的我。
我跟易源六七岁时就认识了,那时候他爸爸还没发家,我们两家住在一个老小区的三层楼房里,几乎每天都要见面。
我们之间的回忆太多了,全都发生在记忆力最好的那几年,以至于把他的一点一滴都深深的刻在了脑子里。
他很聪明,玩游戏时总是常胜的那方,他说过,敏锐的狼人是不会让预言家和女巫有发挥余地的。
他很努力,尤其是在篮球方面,在能做到的地步做到极致。
我不记得那是他什么时候说过,如果我长大的理想是做一个无国界医生,那他就去当国际新闻记者,我们永远站在同一战线。
我们都没想到,那些永远的约定会被现实打散的这样快。
中考后那个暑假,我们计划去学习攀岩,他带我去了一家商场,那里有购买专业攀岩设备的店。
我们正在看东西时,忽然听见一声足以震塌整座楼的爆炸声,整个商场瞬间充斥着尖叫声。
浓烟快速吞噬着氧气,爆炸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我们顺着人流往下逃,虽然已经看不清逃生路线,但他抓着我的手从没放开过。
这么多年,我就是靠着这个一次次在生死中熬出来的。
我们跟一群人被火堵在了一个小角落,氧气越来越稀薄,我们互相安慰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等到了消防车的云梯。
在所有人感动哭泣还可以活下去的时候,可命运就是这样弄人,云梯一次的承重量有限,不得不留下两个人。
关键时刻,易源主动退出,含泪抠开我的手,故作轻松的语气搂着另一位消防员的肩膀说:“今天我要和这位消防员大哥做一回英雄,让这个城市的人都记住我们。”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面的他,有些耍帅的意味,甘心坚定的眼神留下最后一滴泪,还咧着嘴笑对我说:“下去等我。”
云梯快要降落的一瞬间,头顶上的一声爆炸摧毁了我所有的神经,耳鸣声嗡嗡不止,接着便是所有人大声的悲怆。
这次的火情里,留下了两个年轻的生命。
而他留下的,只剩那些没来得及有我们合照的相片。
后来这么多年的这么多夜晚,他只活在我的梦里,梦里的他还是像从前那样,走着、跑着、跳着、滑着滑板或骑着自行车到我身边,举着相机对我说:“阮思瑜,看镜头。”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十年了,但对我来说,十年太短了,不足以让我淡忘一切。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个不停,打开台灯,翻开那本全部写给他的日记,再次提笔道:9月17日,中雨,易源,我回家了。
我握着那本日记倒在床上,心里无由觉得苍凉和孤单,张大着眼睛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的度过了剩下的夜晚时间。
等天蒙蒙亮了,我就换了衣服出门,时间还太早便不打算跟陈叔打招呼。
可在准备下楼时却发现电梯不处在运行状态,整个三楼找了一圈也没见楼梯在哪,我扶着脑袋纳闷,这有钱人家都是怎么想的,要是地震了岂不是只能跳楼逃生。
我没发觉易川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直到他突然说话吓了我一跳:“你又想跑去哪?”
我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好先礼貌问候:“好久不见,易川哥。”
他身着正装,头发有些凌乱,眼神尽显疲惫,看来是昨晚忙了一夜没睡。
我看着他的脸有些恍惚,如果是十年前肯定不会这样,那时候即使是背影,我也认得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易川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端详我,说道:“我以为你会把我认成他呢,毕竟我们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