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安静的楼道里,只有我们两人的呼吸声,我尴尬的挤出个笑容,心里想着,如果真是易源岂不闹鬼了!
他或许也意识到那句话的问题,微敛眼睑,抿了抿唇,却再次问了一个我不想提起的话题。
“当年为什么一声不吭的离开了?”
我深吸口气:“等我想说的时候再告诉你好吗?那个,电梯在哪,我有事需要出去一趟。”
他无动于衷的站着,仿佛听不到我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头紧紧地皱着。
我和他虽然也从小认识,可他和易源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有先天疾病,被他爸妈保护的很好,家里出于亏欠给他最好的生活条件和教育资源,十七岁就取得了国外著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二十四岁接手了他父亲的公司,两年前收购并任我们公司管理层,如今的模样,远不是我一个心智简单的小职员能猜透的。
我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物理打断他的思绪。
他终于回了神,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递给我:“早上七点前晚上十二点后电梯会停止运行,只有家里人手上这张卡才行,你记得问陈叔要一张吧。”
“好”,我接过卡,环顾着博物馆似的房子,一点都没有家的感觉。
我拿了卡去电梯口,易川却跟在我后面,还没等我问他便将车钥匙扔到我手上,命令式吩咐:“不管你去哪,先送我回趟公司,我一晚上没睡开不了车。”
我蹙起眉头,表情写着几个字:你自己没司机吗?
他瞥了我一眼,眼神能刺穿我的样子,毕竟他现在是我上级,我只能假笑着妥协,侧身恭让他先进电梯。
电梯门的那一面合上是张一尘不染的镜子,映照着我们两人,他半靠在后面扶手上,闭眼揉着发紧的太阳穴,我看着镜子里的他渐渐出神,如果是这张脸的另一个人,二十九岁的易源会是什么样子····他大概率不会喜欢穿正装,如果穿也不会是深色,他活泼好动,永远像打了鸡血一样,他给我的一定不是车钥匙,更可能是机车头盔,那家伙总喜欢追求刺激,我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得了甲亢。
“你在想什么?”
易川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过头,跟他开玩笑道:“易川哥,现实中你是企业家,不是霸道总裁,员工的思想活动就别管了。”
我没想到能见证他的脸渐渐扭曲,而后终于放弃了那张冷酷的表情,笑了起来。
他一笑,跟他弟弟真得很像。
易川憋笑着,直到我们上了车,他忽然屏气凝神对我说:“小鱼,你一点都没变。”
我回应了他的恭维话,调整着后视镜。
“哪里没变,变沧桑了,变老了,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吧,十年很长的。”
“十年,很短”,他喃喃:“不足以忘记很多事很多细节。”
我猜易川可能想他弟弟了,亲人的离世是一生的潮湿。
他在车上睡了过去,我打开暖风,尽量开得平稳缓慢,让他这一觉能睡得舒服些。
雨越下越大,噼噼啪啪打在玻璃上,白噪音慢慢将我的耳朵包裹。
透过后视镜看着易川,他紧绷的眉头也松懈下来,或许他也在等着某个特定时刻同过去和解。
一路开到了公司楼下我才轻声唤醒他,将包里的槟榔递给他:“实在困得话就嚼一个吧。”
一觉醒来的他又恢复那副草木皆兵的模样,没打算接下我的东西,只说:“车你先开吧,记得复习一下交通规则。”
还没等我回应他就下车离开,独我愣着,看着这上百万的车钥匙圈发怵,他还真大方哈!
赶在他的背影消失在旋转门前,我道谢并征求意见:“易川哥,我能去看看易源吗?”
他停住了脚步,背着身点了点头,而后快步进了公司。
我有些纳闷,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总觉得他在别扭什么。
早上起得早又开了这么长时间的车,不知不觉有些乏了,我将车开到路边的停车位熄火,将窗户摇到最底,风雨实打实的打在脸上,这样能让我清醒起来,也是温存归属感的方式。
吹了一会儿风,脑子里便盘算着接下来的行程,爸爸已经下葬,终是没见他最后一面,这个时候回去,不过要应付的是那一大堆亲戚,但在易源忌日之前,还是想提前去看他。
开车朝着墓园驶去,许多话开始涌上心头,我隐约知道,见了他,一定会大哭一场。
烟雨朦胧的坟园,我循着记忆找到了他的墓碑,当我到达时,看着碑上他还笑得灿烂的相片,仿佛那个男孩又站在了我面前。
天晓得这世上还存在这样的缘分,一个人出现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是第一个除了家人外想要和这个世界产生的联结,是儿时需要友谊时的伙伴,是少年时需要陪伴的朋友,是青春期头一个产生懵懂感情的异性。这一切,在我什么都意识不到的时候悄然降临在我身上,又在我完全依赖时突然没收。
十年过去了,从前的日子就像一场梦,一场命中注定的别离。
浩恒宇,跟着我的摄影师,有一年我们去了墨西哥,正好碰上那里的亡灵节,他说了一句令我印象深刻的话:不存在在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只是一个意识符号。
他是庄子的狂热粉丝,我很难达到他那种境界。
阿源,我变成一个孤独又无聊的大人了,还是你好,永远活在无忧无虑的十七岁。
我深吐一口气,下车时雨不是很大没打伞,这会雨点密了,淋得衣服蒙了一层潮气,一阵冷风吹过,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蹲下身子,伸手触着易源的照片,替他擦去雨水,像浩恒宇说得那样,我把他当成了深埋自我的符号,有些难以启齿的秘密只有他是倾听者,不欺骗他就好像不会欺骗自己的内心一样。
“阿源,我爸爸去世了,是我害死他的,如果当年不是我在他酒里放了安眠药,他也不会摔倒伤到脑子,偏瘫了八年,我不仅一天都没回去过,甚至直到他病死后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呢,你们都离去的那么残忍········”
我说着,心脏开始抽痛,眼泪混着雨水落下,我用额头抵着他的照片,仿佛他还陪着我。
蒙着眼哭了很久,越哭越觉得难受,直到突然感觉天色暗了下来,头上一把黑伞挡住了雨水,我才抬起头,是陈叔。
他没等我问便解释:“小易总让我过来的。”
我抹了眼泪起身,蹲的太久腿都麻了,还得陈叔搀扶才能站着,第一反应是害怕他刚才听到我说的话,便问:“陈叔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早就来了,看你跟小源说话,就没过来打扰”他说着,目光变得柔和,脱了外套披在我身上,说:“小鱼,我以为你把小源忘了。”
我心里百感交集。
他放下带来祭奠的花束后,我们慢慢往出走,很多年没见,曾经年轻力壮的陈平茂叔叔也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他从易川父亲开小钢厂的时候就在,那些年为了易家的生意没少操心,生意场上得罪人被群殴伤了要害,一辈子不能生育,易家亏欠他,就一直给他最轻松的差事领最高的薪资,并把他当成自家人对待。
他边走边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我第一次见你时还没我腿根高,那会整天看着你跟小源跑来跑去,感情那么好,我就跟易老哥说笑,小源以后不缺找不到媳妇了。”
我淡淡笑着,易源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难以忘怀的存在。
他说了很多过去的往事,大多是易源还在时发生的,后来提及易源走后易家发生的变故,说到一句:“小鱼,易夫人一年前去世了,小易总这一年状态很不好,你有时间多陪陪他。”
“易川哥?”我有些疑惑,他应该知道我跟易川并不熟,他说这话是想表达什么,我直接问:“他还没对象没结婚吗?”
陈叔脸上略过一丝我看不懂的表情,随后只道:“在这件事上,他跟他爸总是闹矛盾,你有空多劝劝他。”
唉,又是个催婚组!但当着长辈的面,我也只能佯装答应。
我和陈叔在墓园外阔别,临走前他给了我易家的门禁,并叮嘱:“有空来吃个饭,你易叔叔知道你回来了,特别想见见你、”
我客气的点点头。
等他走后,我回到车上,拨通了昨天那个小实习生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直接拜托他一件事,给他发了我的定位让他来找我帮个忙,前提是欠他师父也就是我学姐黄纾婕一个人情。
半小时后,丁轩匆匆赶来,我按下车窗跟他打了个招呼,示意他上车。
他一上来便追问:“阮前辈叫我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我把车钥匙交给他:“我有别的事,帮我把易总的车开回他家去,回来的打车费给你报销。”
“啊?”他大惊失色,两只手连连摇晃:“这怎么行,我不敢,这么贵的车稍微有点闪失我一年工资就没了。”
我保证道:“你放心开,有什么事我负责。”
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只能勉为其难的答应,我打了个哈欠醒了醒神,拿包下了车,临走前还被叫住问:“阮前辈您不回公司上班吗?”
我无奈摊开手:“有没有搞错,我昨晚才回国,生产队的驴都不带这么催的吧。”
他吐了吐舌头,尴尬着踩了一脚油门离开。
我找了个公交站牌躲雨,抬头仰望天空,我想陈叔能这么快来到墓园,肯定因为易川的车有定位,我有职业病,不喜欢被人掌握行踪。
之后,我打了个车回家。
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了这个阔别八年的家,我关了手机,迈着沉重的双腿向家走去。
刚踏进家门口时,进进出出的人没一个认出是阮家的女儿回来了,听门口几个才生出来的孩子们吵闹,还以为我是路过看热闹的。
我摘下帽子,露出正脸。
恰逢一个低瘦的女人出来叫着孩子们回去吃饭,她上下打量着我,惊喜地喊了声:“小鱼回来了。”
我微笑的点着头,回叫一声:“大嫂。”
大嫂于姣是三爷爷家的儿媳妇,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嫁过来了,贤惠内敛,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在她身上烙下了母亲的影子,早已不是当年整天拉着我追剧的少女。
她欣喜万分,朝家里面喊着大哥的名字:“阮思俊,小鱼回来了。”
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很多人,他们看着八年没露面的我,眼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我与他们就那样相互对看着,除了无话可说,还是无话可说。
在人群后的大伯吸了最后一口烟,踩灭了,才慢吞吞的说出:“先进来吧,外面还淋着雨呢。”
一进屋,爸爸的灵堂被摆在中央。
大伯坐在椅子上,郑重其事地说着:“小鱼,跪下哭两声吧,就算报答了你爸对你的生养之恩。”
我跪下磕了头,却一声没吭,看着灵堂上他的照片,心里犹如一万只蚂蚁爬过。
良久后起身,我挤出笑容对他们说:“还是要谢谢大家,帮我处理我爸的丧事,这么几天忙下来都累了,您们回去休息吧,等我把家里的事办好了,再去家里拜访。”
众亲戚面面相觑,脸色越来越黑。
大伯狠狠的瞅了我一眼,将嘴里吃剩的烟头朝我砸了过来,怒吼道:“你还知道死的人是你爸,你爸病到快死了,嘴里还念叨着你,你呢,这么多年,回来看过他一回吗?”
大哥将我拉到身后,陪着笑脸对大伯说:“过去的事都别提了。”
大伯才听不进去,借着这些又提起旧事:“你跟你妈都是贱骨头,看见有钱人就着了道,你妈前脚跟野男人跑了你也跟着跑了,怎么现在跑回来干嘛,被男人扔了知道回来找你爸了。”
他说得很难听,我再不忿也只能忍着,直到他骂累了,置气骑上电瓶车离开。
接着,各个远近亲戚对我又是一顿指责。
“去了几年城里连自己姓啥都忘了。”
“攀上有钱人家,看不上自己家了,真是白眼狼。”
“也不知道被哪个野男人勾了魂了,小小年纪离家出走八年不回。”
····
他们见我不说话,便一人唾了一句,骂骂咧咧的出了门。
最后剩下大哥他们一家,大哥和大嫂安慰了我几句也带着孩子们离开,两个侄儿十分有礼貌,拉着我的手说:“姑姑,再见。”
我露出为数不多发自内心的笑意。
他们走后,整个家就只剩我一人,我也像从前似的做着家务,切菜的案板,吃饭的碗筷,扫帚簸箕,桌子凳子,一切陈设,都不断地勾起曾经的回忆。
离开的那天,我发誓再也不回来。抛下独自在家的爸爸,去投奔一个值得我信任的人,骗他们一家说爸爸去世了,我无家可归。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终于能倒在床上,痛哭一场,哭到睡着。
半夜又被一通电话扰醒,大概又是唐伊伊。
我近两年在国外的工作地点和国内有7小时时差,她是医生经常倒夜班,所以总掐着点给我打电话,她不会又忘了我已经回来这件事吧!
我惺忪着眼按了接通键,喃喃:“唐姐,我时差都倒过来了,你时差还倒不过来啊。”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渐渐发出一个男声:“姐,是我,黎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