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江都县令似乎精通读心术般,又由衷赞道:“还有,那个元月看着年龄不大,却勇敢无畏,以一已之力与歹人抗衡、对敌,真应该狠狠褒奖一番。
她能在这个时节种出寻常人都种不出的胡瓜,也算奇事一桩。看来,还真不能小看这些乡下人。乡下也是藏龙卧虎之地啊!”
闻言,卢景裕心中一哂,未置可否。
元月到底是龙是虎还是蛇虫毒蝎,只怕定论尚早?
还有,这桩纵火案哪里就真相大白了呢?并不是没有疑点的。
纵观元月全程的表现,冷静沉着、应对得当,不仅措词严谨,而且前后严丝逢合毫无破绽。
无论是面对刁家人的中伤、诬蔑、咆哮,她始终心平气和,一一强力反击。
虽生于乡间陋户,却颇有领兵统帅的大将风范,堪称奇女子,教人刮目相看。但是——
她真是一个遇事沉着冷静、应对从容的人吗?
那为何刁三郎诬她是妖女时,怎得就动了怒、不能自控了呢?
显然——
刁三郎的诬陷,超出她的预料,并未事先在心中设计演练过。
而关于纵火一事,她则精心推敲设计过即将会应对的每个细节。所以才会镇定自若、应对从容。
她为何这般精心算计?
理由只有一个——这把火,其实就是她放的,所以她要环环推敲设计,一是脱困;二是嫁祸。
祸水东引这一招,她可不是第一次使。
元月当真了不起,也当真……
卢景裕眉头拧了起来。
刁家人作恶多端,一再滋扰生事,虽未纵火但确有此意图,这也是他当时未何没有戳穿元月的原因。
但,如若因着自己的袒护,而致她日后误入歧途——那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所以,自已有必要日后见着她时,敲打敲打一番,切莫聪明反被聪明误,
*
卢景裕走出县衙时,见外面竟还围着许多人,心道:又出什么事了?心头闪过一片疑云。
牵着马,他驻足观望了片刻。
“莫说是秋季,就是大雪纷飞的冬季也是可以种出胡瓜的。
这其实一点也不稀奇,汉朝时宫廷之中便有过此事。
搭建廊屋,在里面昼夜燃火提高室温,来种植‘反季蔬菜’。
只不过后来,因为建造温室种植反季蔬菜,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被皇帝视为“不时之物”,下诏禁止了。
即便本朝开国之初也有人种植过反季蔬菜。
贞观年间,太宗率兵东征回师途经易州时,那易州司马陈元璹曾特地进献过反季蔬菜。
太宗知他是征用百姓建造的专门温室,日夜烧火增温种植出来的后,非常厌恶他这种谄媚行为,便罢了他的官。
那刁三郎自己没见识就罢了,可笑还自以为是,将别人说成妖魔鬼怪。”
原来那中间被团团围着的人正是元月。周围则是一群向她取经的信徒。
而远处的卢景裕,当听见那些支言片语后,微愕,想起上次在溪柳村时,刁二郎嚷嚷得那一句“元月是罪臣之后”,还有自己问及里正时,他吱吱唔唔、吞吞吐吐的样子来,暗道:她到底是何来历呢?
“那小娘子可知冬日里,怎样种植这反季蔬菜吗?”正要挤出包围圈的元月,又被那些人拦住孜孜不倦的追问着。
“不过是用炭火催发地气,促它生长而已。”元月已被他们缠了好一会,早没了耐心,现在只想快快结束,好去寻找被冲散了的祝娘子。
但,那些求财心切的人,哪里肯放过她?
如果自己也会这门种菜手艺,不愁以后挣不到钱,发不了财,没有好日子过不是?
只管前仆后继的拦着她,虚心请教着,生怕错漏了哪个环节。
元月嘿嘿干笑道:“这事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并没有实际操作过,就连见也没见过哦!”
那些人或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或是疑她隐瞒不肯说的神情,或是……
元月一跺脚,道:“罢了。我虽没见过,但也听说过个大概。大约是在那地底下掏出一个地洞,然后通炭火来催发地气。至于菜上面,夜间得用草帘子覆盖,防冻保温抗寒。”
都是庄稼人,都种过菜,聪明的一听,立即通透了;不聪明的还在歪缠着问东问西、问这问那……
元月无语问天:难道要我手把手的教你们吗?
“元月!”
一道舒朗清润又不失威严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声,落进元月的耳里。
元月垫起脚尖,朝外看去:“卢长史。”
这三个字如同魔咒,令围着元月的人都闭上了嘴,让出一条通道来。
卢景裕向她招招手。
而众人见是身着红袍的官员,不敢造次,不情不愿的纷纷散开。
元月小步跑了过来,恭身行礼道:“元月谢长史为儿主持公道。”因为发自内心,元月情不自禁便用上了敬语。
平时,身处乡间的她,与周围人打交道时从不这般客套,讲究的。
不问自己寻她做什么,反倒先谢上自己?
卢景裕不动声色道:“看你弱质纤纤,也不像是会伺弄稼禾之人,怎么会种菜?而且还懂得常人不知的反季菜?”
“儿对这些也只是略知皮毛,且都是纸上谈兵,并没有真正做过。家中的胡瓜其实也是阿耶和阿兄在家时种下的,我不过是做了些后期的养护工作。”
“哦!那你又是如何知道前人种过,还有挖地洞通炭火催发地气的呢?是你阿耶他们教得吗?”
咦!怎么卢长史也对这种植反季蔬菜一事感兴趣?
难道是因节度使他老人家的消渴症,问清了可以长年累月的种胡瓜食用?
呵呵!
他这人内里也不像表面那样,一付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嘛?骨子里原来也有擅钻营的俗世成份哦!
不过——
“儿之前认识一位擅长种菜的胡人,这些都是听他说的。”
元月依旧恭敬道,将这些统统推给了种菜师傅。
她穿越者的身份哪里能暴露滴呢?不然真被当作妖怪了哈!
“他可是在扬州?”卢景裕又问道。
“是。”
“你是一年之前从润州来到溪柳村的?”
呃——
这卢长史今日是怎么了?查户口——
元月迟疑着点了点头。
“那你是在到溪柳村之后认识得那位胡人喽?”
难道他从种反季蔬菜上看出了什么端倪?怀疑我的身份有假?还是原主的身份当真藏有惊天动地的秘密?
那么——
自己岂不是有危险?
于是——
元月半真半假道:“是呀!儿到溪柳村之后,因缘际会之下认识的那位胡人。不过,他现已不在人世了。”
“哦!”卢景裕面无表情的应了声后,又问道:“为何你才来一年,就能说一口地道的扬州方言了?却不掺一丝润州口音。”
元月一愣,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嘿嘿干笑着,道:“或许是年纪小,学得快吧!”
“那还记得你的乡音吗?”
元月又是一愣,随即用润州方言说了一句:“吃饭,你想吃点什么?我请客。”
这是她以前在扬州街头,听一个润州人邀同伴吃饭时说得。
当时觉得有趣,还模仿了一遍。
没想到,此刻竟派上了用场。
一切都合情合理,似乎滴水不漏,卢景裕怅然若失。
倘若她真是自己京中友人之妹,那么为何要隐姓埋名、屈身在这乡间?且看她的情形,并无人胁迫。
除此,她的口音中也不掺一丝京腔!
或许自己真得想多了?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
她的不凡见识,或许真的来自于那位胡人吧!
卢景裕眉头微拧,便欲离去。
翻身上马后,忽得又想起一件事,他冷冷的打量着元月缓缓开口道:“元月,你很聪明,但太过聪明也不见得是好事。”
说罢,眼风凌历的在她面庞上又扫了一遍后,打马扬长而去。
这、这、这……
他到底是在夸自己,还是警告自己?
戳在地上的元月,怔怔的接不上话,目瞪口呆的目送着那红衣墨发之人,挟风而去。
好半晌,才对着空气吐出“儿谨记卢长史教诲”一句来。
她环顾左右,先前还乌泱泱的人不知都去了哪里?与同她同来的祝娘子更是不见影踪。
她是先回去了吗?元月落寞的往回走,一路琢磨卢长史最后的那一句话。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原来,他已知晓那火是自己放得啊!那他为何还要包庇自己呢?最后,还要敲打敲打自己。这位卢长史还真是怪呢?
*
卢景裕打马先回到节度府,向李大帅汇报完毕今日县衙堂审之事后,便出府准备回家。
昨日崔涯同他说过,曲阿的张公子今日光临扬州,并相约今晚在西湖歌院为他接风洗尘的。
张公子近一年的时间,都在江南游历,还未曾来过扬州。
想起快有一年不曾见过他,卢景裕便加快了脚步,回家更衣、赴约。
刚走至辕门处,便见李真儿带着四个小婢子从外面浩浩荡荡的回来。
李真儿是李大帅的孙女,只因父母离世过早,自幼便一直跟着祖父生活。
也是李大帅从京城带至扬州的唯一家眷。
一见到卢景裕,她便笑着冲了过来,拉着他的袍袖道:“景裕,你这是回家吗?今晚能不能陪我去一趟西湖歌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