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任淮南节度使李大帅已年逾古稀，身体虽说硬朗，奈何年岁摆在那，治理一个偌大的淮南府的确是力不从心。
但他又不愿辜负圣恩，仍要励精图治，力求一方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民安国泰，来报答浩荡皇恩。
因此，他将淮南府诸事都交于身边信得过的几人全权处理。自己反倒只是时常督促、提点一下他们，坐享其成。
这几个人中，又独卢景裕最为他器重、信任。
眼下，江都县令派人来请示下。
李大帅立即让人找来卢景裕，让他亲自去一趟。
“曹员外虽不在朝为官，却还和朝堂里的那些人保持着密切联系，且在京中还是颇有些影响力的。
虽然这件事与他没有干系，但溪柳村毕竟是他的桑梓之乡。
他如今又住在村里，万一传出个冤案、错案，于他脸面上也不好看。
况且，这次的洪灾，他还是带头捐资捐物了，所以我们衙门做事，也不能寒了他的心，伤了他的面子不是？
这桩纵火案，我想还是你亲去一趟才可。”
“下官明白，定当查清事实真相，严惩真凶不贷。”卢景裕郑重应道。
正当卢景裕准备恭身退出时，李大帅又悠悠的补了一句：“这做过朝庭命官的人，格局就是不同寻常，即便退隐乡野，也依旧心怀天下啊！”
闻言，卢景裕默然无语——真相吗？算了，眼下还是先关心溪柳村的这桩纵火案吧！
溪柳村，又是溪柳村？不大一个村子，怎得如此多事？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
卢景裕一身绯衣亲临江都县衙。
江都县令不敢懈怠，赶紧升堂。
堂外已黑压压的站了一大群人。
听闻由节度府出面审理这桩纵火案，料想定是造成了重大灾难的案子，附近百姓纷纷涌进县衙来听审。
卢景裕威严肃穆的端坐大堂，冷眼一扫堂下。
那乌压压的民众，刹时噤声。
刁三郎跪趴在下方，也是瑟瑟发抖。
而作为证人的溪柳村村民自然是站在堂内。
只一眼，卢景裕便立即捕捉到人群中的元月。
不同于别人的东张西望、或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她清清静静的站在人群中，仿佛置身事外，又或者说是成竹在胸……依旧是胡服毡帽，身姿柔弱面色苍白。
他已经从案子的卷宗中了解道，此案她是首告。
只是——
她此刻的神情也太过奇异了些，有点不同寻常。
纵火案已进入司法程序，江都县令依律审问道：“刁三郎，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此前，他已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查问清楚，不过是依着程序再问一遍。
“冤枉啊！我真得冤枉啊！那火真不是我放的。”刁三郎哆哆嗦嗦道。
“哦！”江都县令问，“那你说是谁放得？”
刁三郎立即看向元月，用手指着她道：“是她，就是她。”
不等元月开口，那些愤怒的村民便七嘴八舌的声讨开来：“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都这时了还在乱咬人？”
“就算那火不是你放得，那也定是你家四郎放得，怎么会是元月放得呢？”
“而且，昨晚明明你们俩个都偷摸进了村，可最后他却为什么不见了？”
“还不是放火之后，见势不妙先偷偷溜了。”
“当然喽！仅仅是偷盗，大不了流放；如果是放火——哼哼！”
……
面对着激愤的人群，刁三郎缩了头，不再吱声。
卢景裕再次看了一眼人群中，出奇平静的元月，问刁三郎道：“你为何潜回村？又为何要放火？”
刁三郎心里却思量着：纵火可能会判死刑，盗窃会判杖刑或是流放，吞吞吐吐道：“我——我没有放火。”
看着堂下那张顾左言右的脸，卢景裕忽然认出：这不是昨日在扬州街头卖胡瓜的那个吗？
而跪着的刁三郎忽然灵机一动，挺直腰板道：“我没有放火。我是听见走水了，进村去救火的。”
闻言，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唯独元月笑了起来，走至刁三郎身旁，冷声问道：“刁三郎，你偷我的菜、毁我菜地，烧我房子，为什么敢做就不敢当呢？”
“你血口喷人，这些我都没做，就是来救火的。”
“哦！你住村外，竟比住村里的人来得还要快？救火救到撬开我屋门，进到我屋子里去？”
元月轻蔑的撇了他一眼，继续道：“你没放火，难道那火是我放得？世上有放火烧自己屋子的人吗？真是笑话！”
“火一定是你放得，为得就是栽赃陷害我。”
刁家四兄弟，数老三最笨，却没想到竟也有糊涂一世聪明一时的时候，居然给他猜中了。
元月却不急不慌道：“你以为你们摸进我家院子时说得话我没听见吗？‘一把火烧了，毁尸灭迹’，这话难道不是你说得吗？”
刁三郎却吼道：“元月，你别血口喷人！我说过要放火烧死你了吗？”
“那你说过什么？”
“我——”
刁三郎的气焰立时灭掉，人也矮了下去，嗫嚅道：“我什么也没说？”
“是啊！你什么也没说，就连毁我菜地你也没做过？”元月陡然提高音量。
“先奸后杀，对不对？”
刁三郎忙摇头否认。
“溪柳村没一个好人，逼我父子无处容身，那么也教他们尝尝无家可归的滋味，对不对？”
刁三郎更是极力的摇头否认。
而溪柳村的村民在听到元月最后一句话时，都炸了，群情激涌，恨不得当场便将刁三郎给撕了。
“元月，那火是你放的，就是你放的。”
看着愤怒的人群，刁三郎完全失去了理智，和辩解的能力，一味的喊着，“就是你放的。”
“我放火烧我自己的家？我引你来毁我的菜？我让刁老四偷走我辛辛苦苦的卖菜钱？”
那些富于正义的村民，立即声援元月道：“怎么可能？刁三郎，你编故事也编得圆满些。”
“是她，真是她，肯定是她！”
元月却是冷笑一声，道：“你们既偷了我的钱，还放火烧我的屋子。如果不是我发现的早，只怕我、整个溪柳村都变成了灰烬。”
“你胡说！元月，你就是个妖怪！对，就是妖怪！这种天气里竟然能种出胡瓜来？不是妖怪是什么？”
上次龙舟赛时，溪柳村的人都知道元月家里长有胡瓜。
虽说这种天气长出胡瓜是有可能的，但必竟不多见。
他们还是挺好奇元月是怎么种出来的？
况且昨夜救火时，也见到她家院子里青枝绿叶的胡瓜藤上，还结着不少小胡瓜。
现下听刁三郎这么一说，都捉摸不定的看向她：有猜测、有怀疑、有探究……毕竟，她的来历也透着许多古怪不是？
元月看着众人异样的眼神，乐了。
“是吗？就因为我这时能种出胡瓜，就断定我是妖怪？那为什么你就不认为我是神仙呢？”
“你就是妖怪！溪柳村多少年都没遭过洪灾，你一来就闹了洪灾。那辛老丈一直待你不好，所以你就将他吃了。”
“我真是妖怪为什么不挑辛二郎这么鲜嫩的小孩吃，偏要吃辛老丈那把老骨头？
我真是妖怪何必辛辛苦苦的种菜卖？又怎么任你们一再欺负，不吃掉你们？”
眼看着一场纵火案被带偏，卢景裕示意江都县令。
县令一拍惊堂木，喝道：“肃静”。
堂下顿时安静下来。
卢景裕站起了身，冲着刁三郎道：“这个时节种出胡瓜的人定是妖怪，那请问你昨日在扬州街头卖得胡瓜是哪里来的？”
“呃——”
“你莫非还想抵赖？这可是昨日本官亲眼所见。”
刁三郎顿时傻掉，瘫坐在地。
卢景裕拿起惊堂木拍道：“还不快从实招来。”
地上的刁三郎冷汗涔涔，飞快的想着应对之策。
正如元月所说，盗了那么多胡瓜怎么也得挨上一百杖。还有自己虽然没有放火，但有放火的意图，只会判得更重。
既然四郎已逃脱，不见踪影，不如将这些全部推在他的头上。
于是，他抹了一把眼泪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起来。
无非胡瓜是刁四郎偷的，火也是他放的，至于自己不过是受他引诱，成了从犯。
“刁三郎，你是兄长，还是你家四郎是兄长啊？”围观的人群爆出嘲笑声。
刁三郎只管垂了头，并不辩驳。
这刁三郎不仅再三偷盗祸害乡邻，还欲先奸后杀，纵火焚尸灭迹，岂能让他逍遥法外？
卢景裕示意江都县令，立即宣判。
江都县令领会了他的意思后，当堂宣判道：
“刁三郎流放三千里，永不返乡。至于刁四郎，即刻下海捕文书，待四海缉捕归案后再作定夺。”
这两个祸害一除，量那瘸了一只腿的刁老丈孤掌难鸣，再也掀不起风浪？溪柳村的村民长舒一口气。
元月则恭恭敬敬的向卢景裕和县令行礼致谢。
退堂后，江都县令同卢景裕走向后堂时，说道：“幸亏卢长史撞见那刁家人在街上卖胡瓜，不然他还会继续咬死抵赖，拒不承认。”
“可见老天还是有眼的，偏让我这个看见的前来助你审案。”明明是戏语，偏卢景裕板着一张脸，说得一本正经。
江都县令嘴角抽抽，强忍住想笑的冲道，只恭敬道：“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是真没想到，小小溪柳村竟也藏着如此胆大妄为、祸心包天之人。”
卢景裕则暗道：溪柳村又何止只有这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