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夏日时,她曾踩着树干上去过。坐在挂满青果的银杏树上,双足一垂,便能踢起一串水花。
“小心!”溪边的长生忙制止她,“虽然你若落水我可以救你,但毕竟水里凉,你身子骨又弱啊!”
童心作祟的元月,于是故作一付害怕的样子:“啊啊啊!高处不胜寒啊!”
“看你!又文绉绉的。哪像是天天念经长大的?分明就是学堂里出来的么!”
没有旁人在的时候,长生是不避讳她的真实身份的,溺爱的瞪了她一眼。
“是吗?”元月用足尖一下一下的划着波心,漫不经心的道,“哪里啊?肯定又是听别人说过的呗!”
然而,她却知道无论是原主还是她,记住这句话在平常不过了。
“哎!别人在你耳旁念过一两次,你便能从此记住?怎么就不记得回家的路呢?还老是犯迷糊?晕晕瞪瞪的,就像一个小傻子。”
元月皱皱眉,不满的向他踢起一串水珠:“我已经好多了!”
“嗯!好像是。”长生认认真真的打量了她一眼后,开始收渔具,“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元月却舍不得从银杏树上下来,最后足尖奋力一踢,扬起一串晶莹的水珠。
当看着它们在水面上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后,这才心满意足的沿着树干,慢慢走下来。
……
忆起往昔,元月的唇角情不自禁的浮起一抹微笑。
她又沿着树干往上走,想要寻觅曾经的温暖时光。
脚下的树干晃了晃,竟不及上次那般稳当,再看看树枝,原来银杏树真得枯了。
元月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消逝。
一种前所未有的荒凉感席卷过来。
银杏树枯死了,长生不见了,溪柳村也遇上了灭顶之灾——
刹那间,她有想哭的冲动,但却又是欲哭无泪。
茫然无措的又往前走了一小段,她瞥见一朵小白花,匍匐在枝桠间。
咦!这个时节怎么会有花开?
然后她便发现前端的树干上,缠绕着一根褐色的藤蔓,并伸展到每根树枝上。
那藤上没有一片叶子,却开满细碎的小白花。
花形很小,如果不是走上来瞧,根本就发现不了这满枝桠的花朵。
元月忍不住蹲下来,仔细去看那些小花。
朵朵都只有七片花瓣。
花色洁白透明,晶莹如雪,中间一簇浅黄色的花蕊,比花瓣还要大。
一阵风过,朵朵小花微颤。
那花蕊上的花粉便扑簌簌的落了下去,落进溪里。
溪水慢悠悠的打着旋,载着那些花粉无声无息的流向下游。
明明满枝桠的花朵,却闻不见一丝花香?
元月紧盯着那些花朵,怔怔出神。
难道它有毒?村里人并不是染上了疫症,而只是中了毒?
事出反常必有妖!
元月伸手采下一朵小花。她既不懂医术,也不识草药,只能拿到城里药堂里找个大夫辩认下。
“等等!”
当她正准备将那朵小花塞进怀里时,身后的岸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谁?
元月手中捏着那朵花,回首看向河岸。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岸边竟站了三个人。
而当中一个,正是她认识的——卢景裕。
咦!怎么卢长史会在这?
她下意识的张了张嘴,却最终没问出口。
“元月,将那花放下。”神情冷峻的卢景裕先开了口。
虽然不着一丝情感,却让元月心头一暖,想起上次长生的那声惊呼。
元月将那朵小花,小心翼翼的搁在了树干上,然后又走了下来。
卢景裕身旁一精瘦矮小的老丈,则立刻走了上去。
然后用衣襟兜了几朵小花,返回到地面。
那老丈指着怀里的花道:“果然是它——独枝七叶黄。”
卢景裕神色微变。
难怪这长溪,自上溪村以下的村庄里都在闹疫病?其实并没有瘟疫暴发,而是中了毒。
元月不禁点了点头:“原来还真是这样!那可有解法?”
“你也知道这花?”老丈诧异的看向她。
元月摇了摇头:“我看这花开得着实古怪,竟以腐木为营养!想必溪水正是沾上了它的花粉,才有毒的。”
“哦!”卢景裕不禁看了看她,依旧粗布麻衫,清秀标致的少年郎君。
老丈则欣慰的点了点头:“看来,即便没有我,你也会查出真相,解救这一方百姓的。”
原来,并不仅仅是溪柳村的村民中了毒,整条长溪以溪柳村为起点,下游的村子都没能幸免。
毕竟,大家共饮这一溪之水。
不知情的村民,却争相传说“瘟疫”爆发了。
甚至有许多人家在院子里生起火堆,将菖蒲、艾草投放进去燃烧,或是洒生石灰、硫磺去驱疫杀菌。
然而,所谓的“疫气”并没有被扼制住,相反蔓延到更广的地方,直至惊动州府。
老丈姓温名乙,是扬州城德寿堂的坐诊大夫,以医术精湛而闻名于世。
当节度使知道长溪一带瘟疫流行,便特地派了卢景裕请他出山。
元月虽然知道扬州城里的德寿堂,也听说过温乙其名,却不认识他。
但,温乙却认得元月。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元月道:“小娘子身体无恙了?”
咦?
元月不知他何出此言?
温乙笑了笑。
原来上次洪灾中,为元月施针救治的不是别人,正是温乙。
温乙救人无数,哪里会记住每个病人?却为何单单记住元月呢?
那是因为她发现元月体内有曼陀罗的痕迹。
曼陀罗,花、叶、种子、根茎都含剧毒,如果误食过量的话,会导致呼吸衰竭而毙命。
即便少量也会晕眩、昏昏欲睡,像是被麻醉了一样。
而元月显然是后者。
温乙好奇的是,她为什么会长期食用曼陀罗花,以致身体机能受损?究竟是无意为之,还是遭人算计?
不过眼下,他对独枝七叶黄更感兴趣。
他指点着道:“这七片才是它的叶子,黄色的才是它的花朵。此花剧毒,沾者当场毙命。
如果不是被溪水给稀释了,后果不堪设想啊!”
“可有解法?”
“重症者可用垂盆草,半枝莲、鬼针草、生大黄煎汤内服,轻症者也可只服这其中的任何一味药材。
只不过中毒者巨多,一时半会恐怕收集不了那么多药材。”
卢景裕转向那个衙役打扮的人道:“你马上赶去节度府。告知李大帅,请他立即差人去润州调买药材。
另外再派人来将此毒花焚毁,并沿途张贴告示警诫附近百姓不得再饮用这溪水。”
“这花焚不得。”站一旁的元月立即阻止道。
“万物相生相克,这毒花恐怕也是别种毒的解药。况且它的来历这么不同寻常,只怕能解奇毒。”
温乙更是连声附合:“我从医五十多载,也只是在医书上见过这独枝七叶黄——枯木之花。
千年难遇。
如果不是今年气候反常,万万不会长出这么一株来。也算天缘凑巧吧!”
“那——”
“我要将它连着这枯树统统移走。”
“这个不难”,卢景裕吩咐衙役,“多派些人手来”。
“哦哦!这花粉和花汁不能沾到皮肤上,也会中毒的。算了,我就在这里等着人来,盯着吧!”
“温大夫,那它可以解何毒呢?”
“那——敢问这独枝七叶黄解何毒?”
元月竟和卢景裕同声问道。
“蛇毒。”
“无论多么剧烈的毒都能解吗?”
“嗯!”
温乙看着那朵独枝七叶黄,如同捡到了稀世宝贝,兴奋的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元月却将视线投向长溪的上游,远处的上溪村:“要不要,再确定下?”
“不用了,溪柳村至上溪村这段河流,我们已经搜寻过。况且这次中毒,溪柳村才是始发村。”
卢景裕又见她似乎不识温乙,便提醒道:“上次溪柳村遭遇洪灾时,便是温大夫救治的受伤村民。
他不仅悬壶济世,怜老惜贫,也匡扶正义,时常施舍汤药、免费看诊。”
元月恍然明白过来,他先前为何要问那么一句。
立即拜谢温乙道:“元月多谢温大夫,一再施以援手,救我性命。”
“好说好说”,温乙连连摆手,忽又道,“你身体里的毒可排净?”
“毒?”元月恍然,似乎上次在曹员外家的花厅里时,也听他说自己体内有毒。
可是这毒究竟从何而来?
为什么自己中了毒都不知?不对,是原主不知道。
“来来来,相逢便是缘。把你的手伸出来,我来为你再把把脉。”
元月茫然的伸出手。
温乙只放了两根手指在她腕间,便道:“嗯!毒是除净了。但肺腑之间却於堵的厉害。
小小年纪都遭遇了什么,这么坎坷?不是中毒,就是内心积郁。
嗯!我也不给你开药了。开了,只怕你也抓不起。去那前头的茱萸湾,弄些茱萸子煎水,喝上一阵子。
不过任何的药物,都不及自身的营卫调节。
小小年纪的人,不要事事钻牛角尖,要学会拿得起、放得下。”
元月怔怔愣愣的看着他。
如果他不是大名鼎鼎德寿堂的坐诊大夫,元月要怀疑他是江湖骗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