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来,二郎跟我念有狐绥绥……”
“阿姐!”
“嗯?”
“如果阿耶看见你现在这样子,一定会非常后悔从前不该那样对你的。”
“是吗?”元月心道,辛老丈他会后悔曾经对自己的轻视和不屑?大约是不会的。他那么倔、认死理的一个人,只会一条道走到黑。
“阿姐,你从前为什么总是晕晕乎乎的,让人觉得傻头傻脑的呢?现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是呢!为什么从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不一样了呢?
她想起温乙曾说过她体内有毒,还有那日在长溪,他又问过自己现在身体如何了?
种种情形,说明这具身体曾经历过什么?而他恰巧知道些。
既然现在自己就在扬州城里,不如抽空去一趟德寿堂,问一问她自己到底中得是什么毒?为什么之前总是迷迷瞪瞪的,不甚清醒?
到了第二日早上起床时,元月检查二郎昨晚背得功课,竟然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元月有点懵圈:“哎呀!你这小脑袋瓜子,怎么只记吃不记别的呢?”
她无奈的拿了树枝在泥地上又写了一遍。
写完教他重新认了一遍后,扔掉手中的树枝道:“书读百遍,其义自现。二郎,你要多读多练,不能偷懒哦!”
说毕,拍拍手中的灰,独自去了前院。
*
连日天干,那些花草都有些蔫头耷脑,急需要浇灌。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作为一个称职敬业的好花匠,元月打算今天的工作——就是提水浇花、浇树。
在府中人的指点下,她去院子的西南角处提水。
那里有一方小池。
从池中引出一弯清泓,曲折贯穿着前院和后院。
流水淙淙,清澈见底。
池旁有几块山石叠出的假山,恰到好处的将小池挡在了后面。
所以初来乍到的元月并没有发现它的存在,心中还曾好奇过那弯溪流的源头在哪呢?
原来泉眼便在此处啊!
池的另一边向阳处,一丛迎春花正含芳吐蕊,花满枝头。
元月被这样的邂逅给惊艳住了,惊喜的打量着岸上花、水中影相映成辉的美景。忽得一怔,仿若遭到电击般,脑中映现出相似的画面。
曲桥、回廊,玉白的大理石桥栏住,垂挂着葳蕤丛生的迎春花,像是一匹流动着万千金光的锦缎,又像是一道载满鲜花的流瀑。
这——是原主从前待过的地方吗?
一定是的,因为前世她并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
元月眯起了眼,想要在那幅画面中寻找出更多的信息来?
“阿姐。”不提防,后面响起一道欢喜的童声,瞬间她就破功了。
回头,只见辛二郎正沿着石子路,一路奔跑过来。
“阿姐,我全记下来了,也会写了。”
“哦!那你背给我听听。”元月收起懊恼,叹道。
辛二郎却捡起一个小石子,直接蹲在一旁的地上,边写边念道:“有狐绥缓,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嗯!不错。”元月夸赞道,“我给你一个奖励吧!”
“什么奖励?”辛二郎诧异的抬头看向她。
元月伸手采下一束迎春花道:“奖励你将这花送给卢长史去。”
“啊!这也算是奖励?”
“对啊!你不是很好奇那些屋子里是什么样子吗?正好进去瞧瞧。放心,原本的花匠每日也送花给他瓶养的。”
“哦!这样啊!”
辛二郎接过那束黄灿灿的迎春花,兴匆匆的去了前面的二堂。
卢景裕正在处理公文,见辛二郎拿了花进来,便找来一只造型洁简色泽玉润的青色瓷瓶递给他。
让他装了清水,将迎春花养在里面。
辛二郎做好这些后,将插着鲜花的瓷瓶放在了卢景裕的案头上,说道:“卢长史,我也认得字呢!”
“哦!”
卢景裕停笔,望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已然混熟的小童道:“你阿姐教你的吗?”
“嗯!阿姐昨夜教我的。”
“那她教得你什么?”卢景裕忽然来了兴致,元月到底有多少墨水呢?还能教她阿弟。
“有狐绥缓,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阿姐说它的意思是,我看见一只狐狸慢慢走在淇水石桥上时,心里想起了你。怎么办呢?天冷了,你却没有衣裳可穿。”
卢景裕怔住,想起当日在长溪里捞起的那些被刺了字的柳叶。
这,会只是一个巧合吗?
“那后面呢?”心中不确定他追问道。
“没有了。阿姐说贪多嚼不烂,一天只能教一点。”
元月,元月,你真得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想到这,卢景裕忍不住问辛二郎道:“你阿姐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辛二郎摇了摇头,分享过自己的欢喜后,便蹦蹦跳跳着出去了。
“哦!”卢景裕心头升起一丝狐疑,既然两家是亲戚,那二郎没道理不知道啊?难道元月的父母真得是犯了案的朝庭命官?
他忽想起,之前曾托张公子代为打听茅家庄有没有元月这个人的。
而先前门房曾送来一撂子书信,放在案头,不知道没有张公子的回信?
他起身,走到另一张桌案,翻找起来。
果然,有一封张祜的来信。
卢景裕连忙拆开。
只是看罢,他的眉头竟再次拧了起来。
那个村庄,去年曾爆发过鼠疫,死得死、逃得逃,如今一个不剰,只是一个空庄子。
怎么会这般巧?
元月就是那时候逃出来的?
卢景裕陷入了沉思。
不过——
虽然不知元月的真实身份,但有件事是能确定的了。
那就是上次,他在长溪捡到的那些刺了诗句的柳叶,定是出自元月的手。
溪柳村,有狐绥缓,舍她其谁?
此时将元月的种种,与当日自己的猜想一对,竟是严丝缝合一点不差呢!
哎呀!当时自己怎么没有这么深入的想一想呢?
幸好,终是知道了。
心中忽得涌起一种异样的情愫——暖暖的、欢喜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却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候,就遇上了的感觉。
它是那般的美好!
此刻,他甚至有一种能马上见到元月的冲动,但终究还是按捺住了。
他还想细细体会这份美妙的滋味。
这来之不易,且是二十几年的生命历程中不曾有过的感觉。
管她是否罪臣之女,管她是否何溯之妹,管她是谁?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她只是他心悦之人。
他想以后,每日都可以往园子里走走了。
春光明媚,莫要辜负哦!
*
正当元月给一排干得快要翘辫子的冬青浇水,忽听声身后转来一声娇喝:“你是谁?怎么将这地弄得泥湿泞烂的?让我怎么走路?”
元月回头,只见一满头珠翠、娇俏傲慢的小娘子,正不满的狠狠瞪着自己。
穿成这样,不用猜,定是那李小娘子李真儿。
元月指了指冬青树后面的石子路道:“你可以从那边绕过去!”
“啊?”
李真儿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这府里可从没谁敢这么大大喇喇的同自己说话的?她是谁?凭什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从上到下,从头到尾,她冷冷的打量了一下元月,不禁大吃一惊。
一个乡下丫头,竟长得比自己还要漂亮?
李真儿生气了:“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在这?谁叫你到这来的?”
“我叫元月,是这里的花匠”,元月很郁闷,“怎么了?”
“花匠?”李真儿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这一身素衣?
漂亮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个仆人。
再说,还是个花匠?定然很笨,什么不会,所以才只能给花草浇浇水,做些粗使的花。
顿时,她心有些平了,气也有些顺了。
“原来的老魏头呢?他死了吗?”心情大好的她,随口问道。
元月放下桶,回道:“我不知道,是卢长史让我来这作花匠的。”
“啊?”
闻言,李真儿的眉头耸了起来。
“你是景裕哥哥介绍来的?”
“是啊!”
“你是她家亲戚?”
“非亲非故。”
李真儿这回真的生气了。
景裕哥哥怎能帮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呢?而且还是个令她不顺眼的小娘子?他应该只对我一人好啊!
一时间,心中醋意顿生。
“你到底用得什么手段?迷惑了我景裕哥哥。”李真儿柳眉倒竖,怒眼问道。
元月突然觉得她好烦,不可理喻。
不冷不热道:“我也不知道诶!要不,你去问问他?”说罢,提了水桶,转身就走。
“哎哎!你别走!”李真儿抬脚便要追,但当踏到那湿了的泥地上后,立即嫌恶的缩回了脚:“我还没问完呢?”
元月则扬声道:“我不走,难道等你骂吗?还是你会帮我浇花浇树?”
“你?大胆,放肆!”在自家地盘被人没脸,李真儿差点没气个倒仰。无奈自己刚刚出门时,命令屋中人别跟着的。
所以——
她左右看看孤立无援。
“好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你在节度府当一天的差,我就有办法到你。”
李真儿恨恨的甩袖,回了后院。
一早起来练琴的她,因为练得不顺,在屋里已经狠狠得发了一通火,春娘刚要开口劝慰她。
不曾想,被她指着鼻子骂了一通。
“一群饭桶,没一个聪明机灵的。”
春娘她们挨了骂,于是都瑟缩着不敢再言语,也不敢上前,任她一人怒气冲冲的出门、下楼、去了园子里。
也许走一走,逛一逛,就消气了呢?
没想到,不大会的功夫,自家小娘子就又杀气腾腾的回来了,且怒不可遏的扬言道:“要将园子里新来的小花匠,打得跪地求饶,不然誓不罢休。”
春娘几个面面相觑,不知道那个新来的小花匠又是如何惹怒了自家这位小娘子?
*
元月今日在厨房用餐时,没有看见小娘子房中的人,便凑到上次那个大娘身旁问道:“春娘她们几个怎么没见来?”
“大约又被小娘子责罚了吧!”那位大娘说。
元月又问道:“小娘子脾气不好吗?”
大娘想了想,道:“也不尽是吧!有时也很体贴下人的。诶!官家千金,有些刁蛮脾气不是正常的吗?总之,同别家的小娘子相比,咱们这位还算好的了。”
“哦!”
大娘埋头吃饭,不再同她搭话。
元月自言自语道:“我今日遇见小娘子了,她似乎心情很不好呢?”
“八成又是琴练得不顺呗!”大娘头也不抬道。
坐她对面的一个大娘道:“小娘子是个要强的性子,练不好就会发脾气,甚至拿身边人出气。唉!春娘她们也是可怜。”
元月想起昨日听到的那些时断时续,晦暗艰涩的琴音,暗道:可惜自己不懂这些古琴曲,就是不知原主懂不懂,还有没有记忆?
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又如同触电般,一阵颤栗过后,脑中涌出一大段陌生的记忆,如泉水井喷,多而猛。
竟然都是或婉转悠扬、或铿铿锵锵、或明亮高亢、或低沉幽咽……的古琴曲,竟有几十首之多。
元月惊呆了。
这是什么情况?
原主那上了封印的记忆,自己现在可以随心所欲的予取予求了吗?
那——
原主家住何方?家中还有何人?为何进了兰若寺……
她调动全身的意志,想要重启那被封印的记忆之门——
然而,忽然一只胖乎乎的大手搭在了她的肩头。
令元月成功的再次破功。
“阿月,不是说好教我怎样用炭火催动地气,种夏季瓜菜的吗?怎么不见你来呢?今日怎样,有空的吧?那正好,就先教我掏地洞!”
元月抹去一额的汗,睁眼看向胖婶,点了点头。
午饭后,大伙都有一小半个时辰休息的时间。
众人听说,元月要教胖婶如何掏地洞,瞬间都围了上来。
元月则看向胖婶,问道:“你打算种在哪里?”
胖婶立即将她带至院中,指着一块空地道:“就这里。”
“这里吗?”元月看了下四周,发现紧挨着厨房处还有一位空地,便道,“我看,还是那里最好。”
胖婶不解。
“待会你就知道了。”元月冲她一笑,央求众人找些纸笑来。
同在厨房里干活的范阿大,立即捧来纸笔,献宝似的送至元月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