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离开扬州实属仓促为之,情况紧急,一时疏忽所至。那时,我们接到京中来报,说我阿耶率兵镇压叛贼时,身负重伤,生命垂危。
如果不能及时赶回京中,恐怕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
说罢,何溯更是一声叹息,又道:“或许天意弄人吧!等我和阿娘匆匆赶回家中,阿耶已与世长辞,仍是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原来这样”,沉默许久后,卢景裕才出声道,“那你这次来,打算从何处着手?”
何溯神情落寞道:“我在想,她一个柔弱无助的小女娘,被赶出寺庙后还能去哪里呢?即便故意待在外面,不愿回家,也不至于萍踪不定,四处漂泊吧?
她总要有一个落脚之地。”
“那你有没有想过,她有可能上当受骗,被人拐卖了呢?”卢景裕提醒道。
“这些我也想过,她或是被卖给某个偏僻村庄的莽夫粗汉做了老婆,或是卖给某个大户人家做了婢女,又或是被卖入烟花柳巷之中。
但,阿洄自幼便比我聪明百倍,料想不会上当受骗的。
即使有一时的失察,她也会设法脱身。
除非对方用强,逼迫于她。
但作为骠骑将军之女,只要她亮明身份,谁人敢对她用强呢?
世上该有的种种可能,我都一一推测过,也都一一推翻。
而我最担心的是,她是否因一时不察着了人的道,落入烟花之地,因无脸见人而不愿同我们联系,又或者因为负气,而故意藏身青楼。
又想着,那烟花之地也是鱼龙混杂之所,三六九等何样的人物没有?
即便阿洄没有落入青楼,那这里也是消息集中之地,寻找起来也比无头苍蝇似的乱撞有用。
所以,我到了扬州后,便先混进这当地最大的风月场所,寻找她的踪迹。
并打定主意,倘若她真在此,便悄悄的赎了身,带回京去。
此地离京千里之遥,必能掩得世人耳目。”
“那你后来怎么又离开了扬州,去了别处?”卢景裕问道,心下却道:倘若真得误落烟花柳巷之中,扬州城这么大,怎么可能就是西湖歌院呢?
“阿洄不仅聪明,样貌也是绝佳。
那些歹人若是拐卖她,定是挑那最负盛名的地方卖了。
所以,当我在西湖歌院里没有寻到她时,便立即去了润州、苏州、金陵。
结果,依旧没有阿洄的一丝音讯。
现在想来,难道她已遇难,不在人世了吗?”
言毕,何溯更是一脸悲戚,泫然欲泣。
卢景裕闻言,温声道:“所以你又折返扬州,并利用你的力量,将全扬州各坊的歌妓舞娘集中一处,同台献艺竞技。
既是为了从她们中寻人,也是为了吸引各地豪客、江湖英雄从而打听你小妹的下落。
甚至去各坊授琴,也都是为此吧!”
何溯茫然点头。
这么多天过去,仍无丁点消息,看来这一招也失策了。
“阿溯,世事难料?也许还有一种可能,你并没有想到呢!”卢景裕想起元月,安慰他道,“或许当日因为身无盘缠,而流落乡间,被人暂是收留了呢?而她又因感念恩情,便一直没有想着回家这事。”
昨晚,他本想将元月的事告诉何溯的,只是今日再见,心中又有了犹疑。
倘若元月并非何溯要找得人呢?岂不是教他空欢喜一场,徒增伤悲。
倘若他俩真得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妹,为何没有丝毫的相像之处,无论是眉眼长像,还是语态神情?
卢景裕又仔细在脑海中将两人对比了一番。
何溯丰姿玉骨,有着不染纤尘、不问世事的脱俗气质。
而元月则清灵俊秀,机警敏锐,有着百折不摧的柔韧。
一个是月中桂,仙气渺渺;一个是水中莲,清丽脱俗。
虽貌似相像,都是清秀俊逸之人,却又有着天上人间的差别。
转念又想到:不日元月便会进节度府,自己那时安排他俩邂逅一次。如果是,他俩一见面,不就全部真相大白了吗?
如果不是,也不影响何溯继续寻妹的决心?
只是元月——
她到底是谁?又有着什么样不同寻常的身份呢?
而何溯听他如此说,却不信道:“还会有什么可能呢?她自小便长在将军府,被人锦衣玉食的侍候着。乡野村夫的生活,只怕她一天也过不下去?”
“人,生于忧患死于安逸。不要小看一个人的适应潜能。也正如你说,阿洄聪明多谋,即便换一个艰难困苦的环境,也能化苦为甘,泰然处之。”
“如果是这样,她更应该同我们联系,让我们来帮她回报村民的恩情啊!”
听罢,卢景裕一时无言,与何溯默然相对而坐。
直到那店小二来续茶时,他才开口道:“不如择日,我陪你再去那兰若寺一趟,看看当日她有没有留下什么印迹可寻。
又或者,你我一同去一趟兴化,寻访那位被遣返回乡的女尼。看能打听到阿洄的下落吗?”
何溯站起身,向着卢景裕深施一礼,谢道:“如此甚好,有劳景裕兄了。”
卢景裕摆了摆手,与他约定了具体日子,便先离开西湖春,回了府衙。
临近午时,节度使李让夷让人传话给他,让他下午务必去见他一面。
最近淮南府风平浪静,秩序井然,这李大帅如此慎重的召他前去,又是为了何事呢?
卢景裕不明其意,更不敢耽搁,辞了何溯便往节度府赶。
*
元月这些日子,一直抓紧时间处理家中的茄子和葡萄苗。
昨夜突然落了一场雪,早起看着那白茫茫的地面,她心中思量着:今日街上的人流定会比平日里少许多。
所以,她便没有将葡萄苗带进城里去卖,而辛二郎也让留在家里。
自己一人背着茄子进城去卖。
到了西湖歌院,想到家中的茄子这次卖完,所剩不足一筐,便告诉胖厨子这是最后一筐,明日起便不再来送茄子,但黄瓜却要大量上市了。
胖厨子并不介意,只挥挥手道:“那我明日便跟姚老头说,让他往后每日多送一筐茄子过来。等你黄瓜上来后,你可以往这送。”
元月听他这么说,情知当初他肯收下自己的茄子,的确是有照拂之意。
同他一再致谢后,方领了钱离开西湖歌院。
放眼大街上,似乎人流并不比平时少,她这才恍然想起,没两天就要过新年了。
四邻八乡,购置年货的人不少。
不过,这几日的葡萄苗卖下来,似乎与这街面上人多人少并无多少瓜葛。
大约是因为葡萄并非必需之物吧!
再者,便是许多人并没有见过葡萄树,不敢相信自己卖得是真的葡萄苗。
还有一层原因,可能是担心这个季节拿回去自己栽不活。
真没想到,卖个苗这么难?如果不是自己急于去节度府,也没有那么地方可以移植的话,压根不必卖,自己种出大一片葡萄园来,岂不是更好。
等果子成熟时,既可以卖与人食用,也可以做酒。即便不能同酿酒署合作,那将葡萄卖与他们也是可行的。
毕竟,原主的种菜师傅曾经说过,整个淮南府的葡萄酒都是从金陵贩买过来的。只因,淮南这地并没有大面积的葡萄园。
所以——
如果自己有地可种的话,将这些葡萄苗移栽下去,那将来的收成和收入,就是不可沽量的了。
只是,这地到哪里去寻呢?
她想起上次村领赈济粮种,轮到自己时,不仅刁家人出面阻挠,就连村里与辛家从无过节的人也从中作梗。
说她既无地可种,为何还要粮种?就不要浪费这么好的种子了。
元月当时奇道:“我阿耶之前种得那些田地,不是吗?”
村里人则道:“他们现在不知所踪,这些地当然要收回来。”
甚至连里正都说,你一个小娘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将田地分与你却又种不出粮食来,不是白白糟蹋了一块地。
村里曹家有很多地,但也不愿租给她种。
元月也是为此,负气才将自家的院子边边角角全部刨了,改成了菜地。
但院子必竟就那么大,一棵葡萄苗长成后就要占好大一块地,更何况数百棵呢?
元月心念一动:多得苗,不如分给溪柳村人栽种,到时果实成熟时自己再找他们收购。
其次,便是人人都有,自家院里的就没人眼馋、惦记了。
即便自己和二郎不在家中,也不担心被人采摘。
只不过,自己以后要定时回溪柳村,定期的去管理那些葡萄苗。
*
溪柳村沿着长溪一字摆开,看似很庞大的一个村子,其实也不过三十来户人家。
元月背了一筐葡萄苗,最先去了祝娘子家。
祝娘子却只要了一棵。
元月建议祝娘子,多留些,如果有地种,栽个上百棵才好。
可祝娘子却笑着说:“这葡萄又不能当饭吃,栽上一两棵在院子里,遮遮荫,给登娘解解馋便行了。”
“其实,等葡萄收上来,你可以拿进城去卖。那价钱一定不低,只怕一亩地的葡萄收入,能抵你三亩地的粮食呢?”元月劝她道。
“谁知道呢?也没有卖过。再说,今年栽下去明年还没得葡萄收。谁又能等得及?”
祝娘子并不打算听从她的建议。
元月见劝不动她,便只好作罢,顺带着将家里所剰不多的茄子给了她小半筐,留她过年时招待亲朋也好,自吃也好。
总之,这个时间的茄子还是挺稀奇、挺金贵不是。
祝娘子拿着茄子赞叹道:“真没想到,你竟这么有办法?不仅在前些日子里种出黄瓜,即便这样冷得天里还能种出茄子。”
元月笑笑:“我地里还有黄瓜呢!明日采了,送些给你。其实不难,不过是多费些功夫和心血罢了。如果你有心,可以去我家院子看一看,我是怎么掏的地洞,怎么用炭火催动地气的?”
祝娘子却摆了摆手,道:“那得要多少木炭啊?我看还是算了,这成本太高了。”
闻言,元月无语。
祝娘子哪哪都好?美丽贤淑勤俭持家,还有一手好绣活。
只是,究竟做人做事还是保守了些。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或许像祝娘子这样,安贫乐道才是快乐生活的真谛。而那些精于算计,富于谋划的富贾大户的生活也未必如意。
临别时,元月提醒祝娘子:“那长溪的水,究竟何时才能饮用也不能得知?你家平时吃水用水尽管去我家池子里担吧!
那池子像是挖到泉眼上似的,竟取之不竭,还清澈甘甜。”
“那样啊!我还担心你家池子里水不够用呢?”祝娘子笑盈盈道。
元月道:“不会的。况且年后,我便带着二郎去节度府了。你尽管去担。”
祝娘子则道:“有人说候门深似海,也不知道你这次去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但人人又都说宰相门房三品官,你去了节度府后,我们是不是也算官府中有了人?”
元月笑了起来:“我只是去那里当差做事,既不能左右官府断案办事,也不会从此出不了大门,哪里会有那些说道?
你以后进城,只管找我喝茶聊天落脚都行。
其实去那当差,一则是为了今后的生活有个保障;二则是让二郎能增长见识。
毕竟溪柳村小又偏僻,知书明礼有见识的人也少。
若是以后条件许可的话,我也想送他去学堂读些书,识些字。”
祝娘子听罢,不禁羡慕道:“二郎真是好造化,摊上你这么一个好阿姐,既聪明又能干,还真心实意的替他谋划。他若将来做了官,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送他读书,到不是完全为了让他能走上科考之路,做官为宰,只不过是为了以后能更好的谋生,且活得比旁人明白一些。当然,他若有科考之心,那也很好。”元月道。
“哎!元月你要是儿郎,一定会大有作为的。说得这些话,教人听了心里舒服又亮堂。”祝娘子由衷赞道,“竟是从未听过的。你尽管放心的去,辛家宅院里的一切,我定会代你照管的。”
“嗯!那就有劳祝阿姐了。”元月忙起身向她行礼致谢。
俩人又说了会子话,元月便告辞去了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