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溯”,卢景裕微启红唇,轻轻笑道,“你来扬州,为何不去见我?还这般藏头露尾,神龙见尾不见首的。”
心中却感慨道,他竟还记得自己的模样?
何溯叹道:“一言难尽,容我日后再同你细说。”
“怎么,你俩认识?”崔涯和张公子同声脱口问道。
原来,那年卢景裕进京科举及第后,一度与众进士参加大大小小的宴饮活动。
他与何溯便相识在月灯阁之宴上。
彼时,何溯还是梳着两个抓髻的小童,跟着自己的兄长去沾喜气。
大约是年幼的问题,他对席间的诗赋唱和毫无兴趣,而是悄悄溜至园中,一人对月奏箫。
不胜酒力的卢景裕,席间趁人不备也到园中透气散酒,听着那丝丝入耳的箫音,在假山子石上找到了他。
如今想起,那日情形仍历历在目。
“你是谁家童子?怎会如此深夜,还在此吹萧呢?”
“阿兄在此宴饮,我是陪同他一同来的。”
“那你为什么不待在里面?”
“我对科考功名并无兴趣,为什么还要听那些人互相吹捧,追名逐利呢?”
“你这小童有些意思。你的萧声也极其动听,除了音律音色非常精准之外,更有常人无法表达的情意。
如此明月之下,听来更是情境融合,让人心生感触。”
“你不是今科探花吗?怎么也懂音律,却不掉书袋子?”
卢景裕不禁再次勾起了唇。
没想到昔日那淘气至极的小童,如今长成这般翩翩美少年?
而他便是那位京城友人何泌之弟。
距何泌修书托他寻妹一事,已近半年,自己这里却毫无头绪,真是愧对他的一番相托。
这位何六郎会是亲自来寻妹的吗?
此刻,他拉着何溯的手,不禁感慨万千。
何溯道:“当日在京里,听阿兄说你并未参加吏部铨选,而是匆匆回了扬州,着实替你可惜了呢!
没想到,即便如此,你仍成了这淮南府的一方大员,总算没有白费十年寒窗。”
闻言,卢景裕勾了勾唇。
几年不见,当日的小童也热衷功名了吗?看来,造化弄人不浅啊!
而一旁,傻眼的崔涯和张公子总算从他俩的对话中,捕捉到些许珠丝马迹,明白过来。
崔涯朝张公子挤眉弄眼,悄声道:“难道他便是景裕一直等着的意中人?”
张公子却喝止了他。
卢景裕握着何溯的手,重新为他作了番介绍后,四人这才重新落座,并让旁边的僮仆热上酒来。
俩人久别重逢,不免话多些。
一旁的张公子心里有些酸酸的,有被冷落的感觉。
为了不被他俩冷落疏忽,便频频插话打断他俩,竭力的引起何溯的注意。
崔涯惊诧莫名,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原来张公子也有此好,喜欢男色。
三人中,唯自己坦荡荡——君子一枚?
崔涯心塞了。
一时,便起了推波助澜,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
何溯本就是将门之后,虽生得文弱秀美,但骨子里还是非常洒脱豪迈,不拘一格的。虽与崔涯、张祜等人初识,却也毫不拘泥,相谈甚欢。
一时,水榭里推杯换盏,气氛好不热闹。
直至前方人声、丝竹之声俱息,他们这才想起时辰不早,方要散去。
此时,原本要看热闹的崔涯反被自己灌得酕醄大醉,脚步踉跄。
张祜也喝下不少。
与崔涯相互搀扶着,东倒西歪的往外走。
唯有卢景裕和何溯两人,身姿挺拨步履从容的走在后面。
一个因大病初愈滴酒未沾;一个向来冷静自持,只是浅酌而已。
卢景裕有很多疑问要问何溯,便邀他去自己府上暂住。
何溯婉拒了。
醉熏熏的张祜在前听见,却是吃了一肚子的醋。
想起自己每次来,都是借住在崔涯家里,便借着酒劲嚷嚷着要去景裕家,与他抵足而眠。
惹得崔涯狂笑不止。
卢景裕懒得理会他。
何溯却在卢景裕耳边低语道:“明日午时,小弟在西湖春茶楼等兄来。”
卢景裕微微颔首,便与张祜同搀扶着崔涯离开西湖歌院。
*
翌日午时,卢景裕如约赶至西湖春。
那跑堂的伙计认得他,上来招呼道:“卢长史,请楼上雅间坐。您的朋友已经恭候多时了。”
“哦!”
卢景裕立即噔噔上楼。
楼上,何溯闻声起身迎至门口处。
“阿溯,怎么回事?”卢景裕开门见山的问道,“一年前,令兄来过一封信后,便没无信再来。他在忙什么,怎得就不过问此事了?还是令妹也回京城家中。”
“景裕兄,一言难尽,还是先进去坐下说吧!”
何溯扶着他的胳膊迎进雅间,坐下后才悠悠开口道:“先父亡故后,家中又接着发生一连串的变故。
先是祖母承受不住丧子之痛,紧随其后病故。
再便是,阿兄世袭了我父亲的爵位后,与我们分家别过,并率部去了河阳。”
“令兄已进士及第功名在身,为何还要承袭这爵位呢?”卢景裕有些不解,何泌为何不将这机会让于这没有功名的六弟?
何溯笑笑,不以为意道:“这些都不重要,他本就是家中长子,由他世袭本就是合情合理之事。”
果然还是他的风格,视功名利禄为粪土。
卢景裕默然不语。
何溯又道:“家母思念小妹日甚,夜夜悲泣,所以小弟便特地来扬州寻她。”
卢景裕拱手赔礼道:“实在是我无能,拖延了这么许久也没有帮你寻着。”
“这怎么能怨兄呢?”何溯叹气道,“我想必是事出有因的,小妹天资聪颖,足智多谋。既然皇上下令,让她们回家还俗,当日她为何不回京呢?”
“是啊!我已着人查过,那兰若寺在册僧尼总共三人。但当日奉旨办差的只见到一位女尼,并将她押解出了扬州城。听说是送回她的故乡,兴化了。
既然她籍贯在兴化,显然并非令妹。”
卢景裕缓缓开口道。
“难道那时小妹便不在兰若寺了吗?”何溯脸色飘忽不定,忽青忽白。
卢景裕摇了摇头:“或许之前便得到了消息,跟住持躲了出去也未必。又或许,她当日有事并不在寺中,所以错过了那些官兵。”
“不论是何种原因情形,这么久的时间,她为何不回家呢?倘若身无分文没了盘缠,那也该修书一封寄回京城啊!
再说,她又怎会没有盘缠呢?
当初送她进寺时,阿娘便给了华严师父二百俩银子,之后又陆续送了有四五百俩。
总不至于,那华严连个盘缠也不给她吧!
我担心的是,她恨我和阿娘将她送入这人生地不熟的兰若寺,并一声招呼不打,便将她独自一人留在了扬州,所以故意流落在外,不愿归家。”
听罢,卢景裕问他道:“那你们当初,为何要将她送至扬州的兰若寺修行祈福呢?京城寺庙,仅那知名的就有一百多座呢!”
“说来话长”,何溯摇摇头,举杯抿下一口茶后,徐徐道,“你听我慢慢分说。”
“小妹与我同年出生,所以阿耶便为我俩分别取名何溯、何洄。取意:溯洄。
阿耶说,生在将相之家,既要有顺天安命的福气,也要有逆流而上的能耐。”
“你俩是同胎双胞兄妹?”卢景裕听罢,随口问了一句。
何溯却道:“不是。我们一个生于年初,一个生于年尾。”
“哦!不是一个母亲吗?”卢景裕心中叹道:非一母所出,还能不远千里赶来,明知人海茫茫,如同捞针,还不放弃。如此兄妹情深,着实难得。
何溯笑了起来:“也不是。我俩千真万确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我母亲也只生了我俩人。”
“那何泌?”
“他是大娘所出。我阿娘是继室。”
此时,卢景裕终于明白为何何泌不肯让出那荫封的爵位了。
也幸亏何溯并不介意。
他嘴上却感叹道:“世上还真有这等异事?看来,那传言章怀太子非武后所出的依据:三年生两胎是不可能的事,也就不足为信了。毕竟,一年生两胎的都有啊!”
何溯却面色凝重道:“也正是因为如此,阿娘在生产我之后,身体还未康健下便又有了她。母体不足,以致她也先天发育不足,出世后便一直体弱多病,一直汤药不断。
而那年,我们来扬州探亲的路上,她竟再次病发,命在旦夕。
恰巧遇见兰若寺的华严师父,出手救了她。
临别时,华严师父劝阿娘将小妹舍入庙中,养在菩萨跟前,不然性命难保。
并说,她命中有灾,必须在庙中平安渡过及笈之年,方能平安终老。
我阿娘一时信了她的话,想着离阿洄及笄也不过一年之久,不如她带着我在扬州待上一年,等到阿洄及笄后再一同返京的,便将小妹交于她带走。
没想到这一去,便没了音讯,从此骨肉分离。
我阿娘也为此哭坏了双眼。”
“那你们当日离开扬州时,为何不与她道别,也不知会她一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