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忽得福至心灵:原主从前一定是某个高门大户家的婢子!而且还是那一等奴婢,不是自小照顾公子就是服待在小娘子身边的。
所以,她才会懂得那么多。
既见识过阔大豪气的花园华屋,也懂那些古琴曲,能闻弦歌而知雅意。
那么——
她又如何从一个奴婢成为一个僧尼,而且还是丢失了记忆的小尼姑的呢?
回想那些灵光乍现的点滴记忆,元月大致推断出:原主,京城长安人氏,生来为某官宦贵族之家婢女,父母则不详。
总结完毕,元月对着虚空默默祷告了一番。
既然你至今还不肯投胎转世,既然我占据了你这具身体,那么一定一定为你寻出真相,找到家人的。
所以,你且先放心的歇息,容我养足精神后,好去查明真相哈!
果然,之后她便酣然入了梦。
*
翌日,元月采了一筐茄子和十来根黄瓜,送至西湖歌院后厨。
她一见到胖厨子,便道:“胖大师!你们后院又进新人了吗?我昨日听那琴声好听极了,从前可从未听过。”
“年年都有新人进,年年都有新曲出,你没听过不也正常?”胖厨子不悦道,“你一个乡下穷小子不脚踏实地的做好你的本份,管它新人,还是曲子的?”
同时,胖手一挥:“送了菜赶紧走。这里可不是你该待得地方?”
“诶!”元月卸完货,唯唯喏喏的退了出去。
到了回廊上,元月担心再次撞见那妈妈,扯扯衣领遮住了半张脸,又四顾无人后,才悄摸着拐至前面,找那帐房结了帐。
然后,又悄摸着往回走,却不曾想在拐弯时,差点与人撞了个满怀。
元月以为又是那位妈妈,头也不抬得,立即窜了出去。
一个修长身量、清质清华的男子,皱眉打量了一眼那个鲁莽至极的少年,摇摇头继续迤逦而行。
一气跑出西湖歌院,又跑出一段路后,元月这才掩着卟卟乱跳的胸口,暗道:谢天谢地,没有又被她缠上。
然后,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缓缓汇入车水马龙的人潮之中。
此时,她方才察觉肩头处隐隐作痛着。
奇了?
那位大娘虽不是体态肥胖臃肿,但也丰腴窈窕,并非一把骨头之人。怎会撞一下,就能硌得人骨头疼呢?
再一细想,似乎哪里不对?
那人个头应该超出自己大半个脑袋,且身上的气味——并非甜腻的脂粉味,而是一种极淡极淡,淡到若有若无的清洌气息。
像是白雪覆盖之下,红梅初绽时吐出的一段香。
既有梅花高洁的清香,也有冰雪凌厉的味道。
那人一早去赏梅了,还是只从梅花树下经过?
梅花开了呀!
混沌的记忆中,仿佛哪里也有一处梅园?
梅花盛开时,如红云一般托起一角亭台楼阁。
美得如诗如画。
也许是自己前世去哪个景点见过,也许是原主之前的记忆?
元月一路思量着,一路往大业坊,去同辛二郎汇合。
*
当她穿过甘露坊的街道时,脚下一不小心踢着一件物什。
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嘀溜溜转着的破碗。
因着她这一脚,那碗旋转着滚出几丈远。
而破碗的主人,一个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小乞丐惊愕的看着她,目中隐隐透着乞怜之色。
元月心慌了。
她慌忙弯腰追了过去,拾起那只碗,递给了小乞丐。
小乞丐接过破碗,嘴巴微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元月想了想,掏出刚刚卖菜得来的二十文钱,尽数放进他的碗里。
小乞丐的眼睛顿时亮了亮,连声说“谢谢”。
元月叹息道:“我有一个阿弟和你一般大呢!”
说罢,笑笑。
倘若哪天自己也出了意外?二郎会不会跟他一样,流落街头,沿街乞讨呢?
大约会是这样吧!
长生也好,辛老丈也罢,想必是回不来了。
元月,折身准备穿过甘露坊,却在迈步时,感觉身后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她侧转身,看了过去。
正好瞧见一人也在转身,且背向着她。
那背影——
似曾相识!
长生?
元月心中一惊。
虽然这人衣着华丽名贵,且颇有气势;虽然他整个人的身形都比长生大了一号,但真得像极了长生。
元月情不自禁的跟在了那人身后。
她既希望他能回头,又怕他回头。
万一同上次一样,只是一个相似的背影呢!
元月就这样一直痴痴憨憨的跟着那人,直到那人快步走进附近的锦衣坊,再也没有出来。
她这才恋恋不舍的走开。
那人怎会是长生呢?
长生从不去这么高档的店铺,也不会穿那么华丽的衣服?他只是一个乡村穷小子而已。
自己定是因为刚刚那个小乞丐,联想到二郎,所以才会期盼着长生出现的,所以才会产生幻觉。
嗯!定是这样。
脚下不禁加快了步子。
*
辛二郎一见到她,便兴奋的扬起手中的袋:“阿姐,已经卖出十棵葡萄苗了。”
“哦!”元月应了声,嘴角抽抽。
他哪里知道这么久才卖出十棵苗,意味着什么?
元月心中不由得苦笑一声。
原来这葡萄苗并不好卖啊!
只是,这么大老远的背得来,没道理再背回去。
元月道:“二郎,时辰不早了。我俩将葡萄苗分了,各占一处卖或许能卖得快些。”
“哦!那你去哪里卖?”
元月想了想,道:“我就去甘露坊卖吧!离这也挺近的。”
她从辛二郎那分出几十棵葡萄苗后,背回到先前的那家锦衣坊门口,一边吆喝着卖苗,一边瞄着锦衣坊里。
直到,她将几十棵葡萄苗全部卖完,也没再见到那个锦衣华服,背影像极了长生的人。
或许,人家买完东西早走了吧!
元月悻悻的背起空筐,去大业坊找辛二郎。
*
当元月整日忙着卖瓜、卖菜、卖苗时,卢景裕这些日子也没闲。
他倒不是公务繁忙,而是日日入夜后,都被崔涯给拉到了西湖歌院。
头一次来,因着那位京城来的琴师,提前离场回去而没见着。
第二次来,据说那位琴师连日练曲排舞,劳累过度,生病了。
第三次……
这也越发的勾起几人的好奇之心。
依着崔涯的脾气,不管三七二十一,绑也要将那位京城来得何六郎绑来,见识一下。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高人?
卢景裕和张公子不肯。
他们可是抱着结交的心而来,怎可强人所难,以致被他厌弃呢?
但崔涯却是誓必要一睹那京中琴师风骨的。
所以这几日,日日便厮缠着卢景裕一同前去。
那张公子也在一旁说项,卢景裕只能奉陪。
连着扑了几次空,总算这日,西湖歌院的妈妈摇曳生姿的过来报信。
“真是巧得很,六郎今日总算病体康健了些。知道几位的心意后,便一口应下与几位见上一面。呵呵!我这就安排人去请他。”
然后扭腰出了雅间,在前为他们引路。
卢景裕出来时,无意中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挑帘进入隔壁的雅间。
虽对方胡衣毡帽,卢景裕还是一眼认出,那人正是李真儿。
她怎么也来了?
卢景裕微怔,当瞥见她身后跟着的两个节度府侍卫后,便不动声色的随同众人离开这喧哗的前厅。
一直走至后面,一座花木抚蔬、假山清泉、精巧别致的小院子里。
张公子笑笑说:“大娘这后院还是挺清雅精致的。”
“那是。这样的院子,就是专门为你们几位雅客备着的呢!”
然后又着重叮嘱道:“其实,六郎是慨不见人的。不知道已经推掉多少慕名前来的文人雅客,达官贵人。
不过,他听说是您几位,竟然欣然应允了。或许也是久仰几位的诗名,早有结交之意吧!”
……
直至,走入一间敞轩小厅。
厅内锦幔低垂、炉火微熏、香雾习习。
众人落座看茶,不大会功夫,就有小丫头引着一身着淡青色罗衣的少年进了院子,然后往这边折来。
众人皆看向九转回廊的那头——
回廊外漫天的雪花簌簌而下。
清秀俊逸、渺渺出尘的少年并没因众人瞩目而有所不适,仍就不徐不疾款款而行,步履从容。
少年在廊下向着众人长揖道:“在下长安何溯,见过诸位。”清朗明亮的声音,如七弦琴拨出的一串清音,激越高亢。
何溯?
闻言,卢景裕先是微愕,转而再仔细打量一下眼对方。
面如中秋朗月,温润如玉,莹莹生辉,竟是难得一见的美少年。
只依稀有着当年那个扎着双髻童子的影子。
“何溯?”张公子闻言则立即站了起来,“我在长安时,听闻司徒何茂元家的幼子通精通音律,且犹以编曲为著,不知——”
“正是在下。”
“果然”,张公子忙下榻携住何溯的手,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此刻站在张公子身后的卢景裕,却背负双手,长身玉立的笑看着这位少年郎,一脸莫测。
崔涯悄悄捅了捅卢景裕:“怎么?”
卢景裕并不理会,仍是但笑不语。
崔涯又道:“可中意否?”
卢景裕顿时不悦,白了他一眼。
崔涯却掩嘴偷笑起来。
何溯同张公子见过礼后,又同崔涯相互问候致意,方才快步走至卢景裕跟前,拉着他的手道:“景裕,京城一别后,可是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