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没有霄禁制度的扬州城,此时绽放出别样的活力。
真个是: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是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
此时,西湖歌院进入一天中最为热闹喧哗的时候。
元月因着心中有事,并没有注意到那群拉扯之人,正是崔涯和卢景裕等。
卢景裕那日从溪柳村回到家中,已是次日。
一夜未眠的他,遣走屋内的小仆,和衣上床躺下。
元月送他的那坛子酒,便随手搁置在卧房前面那间书房的博物架上。
而之后,更是忙着府衙诸事,将这坛酒给忘了。
这日,恰巧崔涯来访。
景裕在书房里见了他。
崔涯每次到卢府,走时都会顺些东西。
这次,依旧不例外。
一进书房,便东瞅瞅,西看看,至还要动手翻上一翻。
卢景裕道:“来一趟顺一趟,我这里早就被你搬空了。难不成,你要把我也顺回去吗?”
“哈哈!”崔涯顿了一下,嘻皮笑脸道,“那样,岂不是坐实了外面的传言?”
卢景裕顿时冷了脸。
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于崔涯根本无用
他压根就不去看卢景裕的脸色,两只眼睛继续东张西望着。
及至见到那黑不溜秋的陶罐,一边伸手一边道:“景裕,你们家从前不是经营瓷器的吗?什么样上好的瓷器没有,怎么将这么土气、劣等的陶罐放在书房里?”
闻言,景裕抬眼看过去,见那陶罐已经被崔涯掂在了手里,便道:“那是别人送得一坛子酒。”
“哦!”崔涯的眼睛亮了,“既然是别人送给长史的,那一定是佳酿喽!”
他也不待景裕同意否,便已打开了酒坛,并抽了抽鼻子问:“这是什么酒?”
卢景裕嘴角抽抽,真想拿大棒将他赶出去。
奈何,祖母非常喜欢这个泼皮无赖,还认他作了干孙子。
无可奈何道:“一坛果酒。”
“果酒,怎么会这么香?”崔涯不满的白了一眼卢景裕,将酒坛迎着窗外的光线照了去,又晃晃了,“呀!这是葡萄酒啊!难怪这么香醇?快快拿碗来。”
卢景裕见崔涯手舞足蹈的样子,想着这酒本也是为他和张祜而留收下的。
不如,让他提前品尝一下吧!
当即,拿出一只收藏着的琉璃盏,摆放在桌案上。
崔涯掂着酒坛子,瞄了一眼那只琉璃盏,大叫道:“哈!难怪这屋里再也没有顺眼的物什了呢?原来稍好一点的都被你藏了起来。
你也太小气了吧!
我不过是拿了你几样回家,又不是不还你。过些日子,等我赏玩够了定会完璧归赵。”
“那你,哪样又送回来了呢?又要等到何时?”卢景裕没好气道,“总不至让它们在你府上,再生下同样的一个,你才送回来?”
“哈哈!景裕,真没想到这话竟是从你口中出来的?如果张公子听了,不知会作何感想?”崔涯捧腹大笑道。
卢景裕却冷冷道:“这酒,本打算送给张公子的。你只能尝一口,不可多饮。”
“难道他是你的朋友,我就不是?”崔涯非常不满的咕囔了一句。
“难道你打算空手去曲阿吗?”
“啊!原来是这样。那么你就不用费这心了,他明日便会从曲阿赶过来。”崔涯得意的大笑起来。
“看来我的口福太好了,老天都在帮我”。崔涯饮下一杯后,又要再倒。
卢景裕抢身过去,夺过那酒坛子。
“既然他明日来,那就明日同他一道再饮。”
崔涯一只手拿着琉璃盏,一只手空伸着,咂了咂嘴,道:“好吧!但是——你可不要趁我不在,偷喝了。”
卢景裕冷脸,白了他一眼。
崔涯跟卢景裕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早习惯了他的臭脸。
他无所谓的一屁股坐在了榻上道:“景裕,这酒到底是谁送给你的?扬州城里大小酒肆、秦楼楚馆,我都喝遍,可从未喝过如此醇美香甜的葡萄酒。”
说罢,他还意犹未尽的咂巴下嘴。
“难道这是从番邦带来的酒?
可能。不过,葡萄酒保存期有限,所以从番邦异域带过来的可能性还是很小的。
哦!难道是我们当地的酒?”
崔涯两眼放光道,“那,在哪里能沽到这酒?”
卢景裕笑他道:“朝庭明文禁止民间私自卖酒、酿酒,难道你不知?”
“那,这酒从何而来?”闻言,崔涯失望道。
卢景裕道:“一个胡人朋友所送。到底是从他家乡带来的,还是为了自饮而酿就不得而知了。”
“那他人在哪里?我们去拜访他。”
见此,卢景裕存心逗弄他道:“你想见他,到也不难。只是去了,就回不来了。”
“怎么,他回番邦了?”崔涯只当那路途遥远且很凶险呢!
卢景裕却悠悠开口:“他已不在人世,而是去了另个世间。你眼前的这坛黑不溜秋,土里土气的葡萄酒那是绝版。”
饶是崔涯生性放荡跳脱,听罢也嘴角抽抽,哭笑不得。
“张公子才回曲阿不足两月,怎得明日又到扬州?”卢景裕转开话题。
崔涯嘿嘿一笑:“当然是我飞鸽传书,邀他来的。”
“哦?”卢景裕看向崔涯,想着自己打算修书给他的,这下到是可以直接同他面谈了。
崔涯依榻而坐道:“那李端端新近练了一首满是京味的《何满子》,昨日去善和坊听了,却与平时大有不同。
据她所说,便是前些日子在西湖歌院教人演奏《凉州曲》的京城乐师——何满子高徒所授。
上次他来扬州,只在西湖歌院授琴编舞。
这次从润州回来后,不仅屈尊西湖歌院,对扬州诸坊的邀请也来者不拒。
现如今,也在各坊间走动授琴、编舞。
所以,那李端端才得以得他亲自己指点。
不过,两三回而已。
李端端的琴艺果然突飞猛进,精进了不少呢!
只怕你听了,也会夸赞的。
还听说,正是因着他的关系,扬州诸坊准备合作一出《凉州曲》,连演一月。
明日,但是诸访同台献艺,共演凉州大曲的第一日。
如此盛况,我等岂能错过。
想那张公子得信,明日也定会赶到的。”
卢景裕闻言,心中也是一喜道:“哦!那何六郎竟又回到扬州了。嗯!这次,定是不能再与他错过。”
有了上次的经验,第二日三人便早早去了西湖歌院。
到了歌院门口,崔涯便问卢景裕和张公子,今日这酒钱该谁出了?
张公子刚要说,由他来作东。
卢景裕忙在一旁提点着张公子道:“前些日子,他为城东的张大户写了碑文,进项不少。只管让他出好了。”
崔涯却急道:“你又不是不知,我新娶得娘子。如今要养家糊口,哪有余钱请客作东?”
“这点小钱,还是老兄我来出好了。”张公子闻言,则拦住上蹿下跳的崔涯,反问道:“这些人,你可都认识,知道他们的身平?”
崔涯得意道:“撰写碑文只要记住两点便可:一为逝者讳,不揭其短;二为逝者捧,极力讼扬之。
用词,无非是些功比姜太公、德如孔仲尼之类的无中生有、夸大其辞一类的词语。
比如他日我为张公子写,必是:重侯累将,四代五公,庭起凤皇之楼,门繁槐树之荫。积无违德……”
“呸呸!”张公子忍不住与拉扯在了一起。
恰巧便撞入元月的眼中。
*
回到溪柳村的元月,当日便将那已长出嫩绿叶子的葡萄苗统统挖了出来,捆扎好,待明日背进城中,去卖掉。
辛家宅院太小了,栽不了这么多葡萄苗。
再者,无论是葡萄的大量栽种,还是以后建酿酒坊,都是需要本钱的。
所以,她现在要想法存够本钱。
至于地里的茄子,为了保证它的新鲜,则留待明日一早采摘。
当晚更是同辛二郎商量好,明日一同进城后,他先去那闹市占位摆摊卖葡萄苗,自己则去西湖歌院送茄子。
大约思虑过多,夜间上床躺下后,并不能立刻入睡,也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才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脑海里一忽儿是兰若寺里的情景;一忽儿又是溪柳村这一年中发生过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交叉重迭。
只是却没有前世的影像,也没有原主进兰若寺之前的记忆。
怎么了?
元月努力的去回忆前世,竟然也是徒劳。
难道现在的这具身体,又恢复成原来的那个她了?
哦对了!原主的师姐曾告诉过她,说她自从生了一场病后,便忘记了以前的事。
原主的师姐?
如果找到她,是不是也能揭开原主失忆的真相,又或者能知道她的身世。
但是,她去哪里了呢?
那模糊的印象晃动起来,像水纹一样,直至平静、消失不见。
元月刷得睁开眼。
难道原主的灵魂并没有离去,而是一直潜藏在某一个角落?又或者是她刚刚来托梦给自己的。
那她为什么久久不肯离去?
难道是在寻找自己失去的记忆?又或是这其中有着惊天的隐情。
元月随手一探,摸着枕下的那支木簪,虽触手光滑细腻温润,但形状又着实普通。
原主的师姐曾说过,这木簪是原主当年进寺时的随身之物。
倘若是世家贵女,怎会簪如此普通的木簪呢?
但是,白日脑中涌出的那些情形又作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