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二郎听说元月要去节度府当差,他也会去时,着实欢呼雀跃了好一阵子,并连连催问什么时候去?
元月道:“要将家里的事处理完才行。”
昨晚,一个官差曾对她说过,年关难过,盗匪猖獗。又叮嘱她,夜间定要闭好门户,小心为上。
元月想起,之前家中有辛老丈和长生,隔壁还有刁家一大家子人,所以从无匪类上门侵扰。
眼下——
倘若,真有盗匪上门,自己和二郎万万是敌挡不过的。
而离他们最近的祝娘子家,也有一里之遥呢!
虽然眼下家中并无财物,怕就怕那些匪徒狗急跳墙,杀人出气。
既然与卢景裕说定了去节度府,不如趁早将家中这些事料理了,早些去。
茄子树没长成,倒先结了一批果。
黄瓜也眼看着丰收在即。
葡萄苗倒没什么,一般乡里人不识是何物?况且只是株苗,料别人见了,也不会偷拨回去的。
至于那两样,自己则要给它们加把劲,过年前就能收了、卖掉。
只是——
短时间内卖掉这么多东西,似乎挺难的?
躺在床上的元月翻了个身,思量着如何既能卖个高价,又能很快售罄。
这么用心一思索,果真便想了起来。
种菜师傅曾经对原主说过,要想卖出个好菜价,只有把菜送到西湖歌院去。
那里的人但求物好,不怕价高。
元月打算去西湖歌院碰碰运气。
的确,那里不仅菜价较市场高一些,而且要得数量也多。
不过,明日是不能进城的。
眼下,祝娘子一家都卧病在床,自己得照顾他们几日,待到能下床后再进城也不迟。
但是,到了明日她去到祝娘子家里人,赫然发现一家人都已下地。
祝娘子虽面色苍白体力不济,仍笑着对她说:“你看,一旦知道只是中毒而并非温疫,立即就觉得身体好多了。看来,人的病多半是吓出来的。”
见此情形,元月放心下来。
离开祝家,看时间尚早,元月便背了一筐茄子进城,去打探一下销路。
*
西湖歌院,从前也是原主常去的地方。
她曾跟着种菜师傅送菜至后厨。
那时,种菜师傅拿了菜钱后,便会给原主几文,让她自个上街买吃得,但是前提不能走太远。
后来被原主师姐知道,还狠狠的训了她一顿。
说她败坏兰若寺的清誉,如果胆敢下次再去,一定禀告师父,将她撵出兰若寺。
原主不怕师姐告状,也不怕被师父撵出去,但是也没再涉足。
因为她不喜欢那个油腻腻的胖大厨,动手动脚的,老捏她的脸。
但是——
为了能尽快卖掉茄子,且卖出个好价钱来,元月还是去找了那位胖大厨。
那胖厨子看了她半晌,才将她认出。
“咦!好久不见,长这么高了。嗯!越来越像个小女娘了。给妈妈看到,恐怕要打你主意了。哈哈!那胡子呢?怎么也好久不见?”
胖大厨乐呵呵的道,却没再捏她的脸。
元月恭了恭身道:“师傅他已不在人世。”
“哦!怎么回事?”
“夜间失足落水——”想起种菜师傅死时的惨状,元月不禁有些哽咽。
“哎!”那胖厨子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安慰道,“人终有一死,不过早和晚的事。他一定又是喝得稀里糊涂,才会遭此不幸的。
临死之前,还能痛饮一番,于他也不是憾事了。”
元月默然垂首。
胖厨子撇了一眼她身后的竹筐,掀开上面的布道:
“茄子!不错不错,就是你能每天都送吗?我这里别人都是定时定量的送,一日不能断。”
元月摇了摇头。
家中就那十几棵茄子,卖个四五次,大约就没了。
哪能保持长期供给呢?
况且,她已打算放弃种菜为生,而准备进节度府,以后专攻葡萄。
“那不行,我今日一旦收下你的菜,停了别家的,明日就不会再有人来送菜。”胖大厨抄起长勺示意元月可以走了。
元月却道:“茄子,别家也有吗?”
“当然。城西有一姓姚的老头,建了温室专门种这些反季菜。”
“哦!那他都卖给谁?”
“当然是这城中有钱的人。”
原来自己并不是唯一种这反季菜的啊?可笑刁家父子,还诬陷自己是妖怪。
嗯!
看来自己放弃以种菜为生还是对的。
一则自己体力不允许,二则有前者领先占了市场。
“那能不能两家都收呢?”
“那也不行,太多了。”
“我可以便宜卖给你。这一筐十文钱怎样?”
胖大厨又看了眼筐里的茄子,挠挠下巴说道:“算了!你既送来了,我就送下吧!只是以后就不用再送了。”
他便随手招来一个人,收下那筐茄子,并让他带着元月去前面结帐。
待元月走出十来步时,他忽得想起什么,又在后面叫停了她。
“如果你家中还有的话,明日也都可以尽数送来。”
“哦。”元月疑惑的顿住脚。
那胖厨子一挥手道:“今日起,歌院有大型歌舞,届时定会宾客如云,比平常多出数倍。如果你的茄子够送一个月的话,这个月内都可以送。
我只需让姚老头还送平常的量便可。
好歹,我跟你师傅也是老熟人,能照顾一下,便照顾一下吧!”
元月连忙向他千恩万谢,继续跟着那人去前面账房结帐拿钱。
人还没进屋,只是在后院回廊上,便闻见阵阵甜腻的香风。
耳边更兼丝竹声声,莺声燕语、歌喉婉转。
难怪种菜师傅总爱往这里送钱呢?的确是个令人陶醉的地方。
拿了菜钱的元月,顺着原路返回,准备从后门出去。
这时,一个全身披金挂银的大娘,带着个小婢子摇摇摆摆的从回廊那头过来。
元月猜:她就是这西湖歌院的妈妈,便往旁边让了让,等她过去。
自已的地盘来了个生人,那妈妈自然要打量一眼。
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是谁家小郎?”妈妈上来就拉住元月的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的打量着。
“这小模样,细皮嫩肉的真惹人疼。啧啧!想不想做红倌人?妈妈我可以帮你。”
元月不知道什么是红倌人?但与西湖歌院有关系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她坚定的摇了摇头。
“啧啧!做了红倌人就会吃喝不愁,还有穿不完的新衣裳。”
那妈妈一边扯着元月身上的衣带,一边循循善诱,“还有钱赚。比你卖菜挣得多。”
元月着实不喜她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的,便用力的挣脱开,跑出院门。
那妈妈还不死心,居然追到院门外,挥着丝帕喊道:“别跑呀!你害什么臊?我这的大门随时对你敞开的。”
元月一口气跑出老远,直到回首看不见西湖歌院的围墙时,才扶墙站住,大大的喘上一口气。
而她手扶得那堵墙,是一堵青瓦白墙,蜿蜒迂回在茂竹修林中,像是大户人家的花园。
院内有琴声淙淙,如溪水漫过山石般潺潺而流。
忽然有歌声响起,翻墙而过,清晰的落进她的耳朵里——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咣啷一声,元月的心头被狠狠的撞击一下。一时间,她竟呆住,站在墙下一动不动的听完整整一曲——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那声音娇媚婉转欲语还休,余音绕耳。
而元月却听得早已泪流满面,一幕一幕在眼前如梦似幻的迭放——
花木扶蔬的院子,假山、小池、曲桥、一架秋千缓缓从空中荡过……远处的水榭之中,白衣公子在抚琴,红衣女子在舞蹈。
她知道,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是原主那沉睡的记忆被召唤后,复苏了。
她也终于知道:原主并非同师姐一样,襁褓中时便被父母遗弃,被师父捡回兰若寺的。
那么,她是何时到的兰若寺?为什么她的记忆只停留在这两年之间?这中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虽然那些过往都是原主的,然元月感同身受,仍失魂落魄的往前走。
绕过曲墙,是一段蜿蜒着的溪流,九曲连环直通更远处的一汪水泊。
那里朱门画舫、飞檐重重,竟是西湖歌院,扬州城里最大的风月场所。
咦!自己竟走错了方向,南辕北辙,又回到这里。
只不过,这是正门而已。
元月正要转身,就见有几个文人雅士模样的人,拉拉扯扯的往里走。
这些纨绔子弟,竟是不分白天黑夜的纵酒寻欢、声色犬马。
元月懒得理会,正要走,却隐约听见“京城、凉州大曲”等字眼。
“你们是从京城来的吗?”
“那要坐多久的船才能到?”
“你不知道吧!我能将《凉州曲》多奏出一个宫调。”
清朗明亮的少年声,混夹着脆生生的童音,破空而来,在她的脑海里,盘绕着、交缠着,久久不散。
京城?京城!
原主从前是住在京城里的吗?
元月满怀心事,慢腾腾的往回走。
溪柳村距扬州城东通化门不过十几里地,平常半个时辰足矣。今日,她竟从巳时一直走到申时,从红日当头一直走到月落乌啼。